當預感真成了現實時——“四類分子”沒有說話的自由,稍有不慎,就必被斥責為“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而遭到批判。“四類分子”失去了行動的自由,有事外出必須報告,在獲得批準後,外出的時間、地點均有嚴格的限製。平時,他們的身上,落滿了村民們冰淩般冷冽的視線;節假日裏,倘若國際環境有個什麼風吹草動,荷槍實彈的民兵就會監視他們,要不幹脆集中起來,白天去大山裏砍柴,為生產隊提供無償的勞動,晚上住進哪座舊祠堂或者破廟……清洗,已經追蹤到了城市。
比起農村來,《豔陽天》流布更廣、劉文彩更家喻戶曉的城市,當然不會讓“猶太”人如一粒粒塵埃一樣,悄無聲息地藏在自己龐大的蜂巢裏。
北京,中央機關的一片片宿舍區裏,幾年之前,為著同一個原因——饑餓,由四麵八方來投靠兒女的“四類分子”們,如今又趁似水漫過街頭的夜色,或者兒孫上班、上學,家裏已經沒有一個人,踽踽地踏上了返鄉的路程。他們中的多數人,兒女雖未挽留,卻也沒有驅逐。但飽經風霜的老者心如明鏡:沒有驅逐,就如已拉到了極限的彈簧,是滿是裂紋的心,在竭力負荷沉重的親情;未加挽留,便意味此去即使大浪沒頂,做兒女丟過來的,不會是救生圈,而隻能是一個公家人的背影……
西安,中共中央西北局發出黨政幹部的十條規定,要求黨政幹部在清查內部階級成分和階級立場的同時,清理出在機關大院的幹部親屬中的“四類分子”,立即遣送回原籍,去接受貧下中農的監督改造。這些人中,大多數已經喪失勞動能力,農村並不願意接受。更有甚者,在西安的一些中小學校,也搜索和批判所謂“小地主”、“小富農”、“小資本家”,以“樹立貧下中農的絕對優勢”,導致一些中小學生被逼自殺或逃亡……
廣州,我國著名的古文字學家容庚的夫人,因為“漏網地主”押送回鄉。已過古稀之年的容先生,此後,每天一個人拎飯盒到中山大學的食堂裏買飯吃。夜裏一方孤衾下,掛念體弱多病的老伴若臥床不起,在鄉間想求一點藥、一口熱水不可得時,每每老淚縱橫。他就是在如此蒼涼的心境下,完成了幾部整理研究碑帖的著作……
成都,土改中頂了劉文彩的空缺、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的王玉清,從莊園趕出來後,有過一段婚姻,並且自己找了一份活幹,一直在街道辦的鞋廠裏做膠鞋幫,每月工資十幾元錢。1964年,丈夫病故。65年,社會上有流傳:劉文彩的小老婆又混進了革命隊伍……街道派出所通知她:你的成都戶口已經吊銷,必須回鄉下去。回大邑後,她住娘家蔡場鄉老屋,卻經常被叫到安仁鎮來,模樣清瘦的她,宛如一杆剝去了綠葉的竹子,立在陳列館門口的空地上,作為地主“小老婆”的活標本,接受來自全國各地的參觀者的參觀,也接受後者如冰雹沙石一樣擲過來的批判。人們批判最多的,是她腐朽的剝削階級生活方式——
她的臥室裏,有全套中西式家具和古玩擺設。衣服、帳被上綴有名貴的湘繡。她喜歡吃鴨腳上的蹼,為此,一頓飯要殺三十多隻鴨子。她的頭發要用洋參泡水來洗。她采用“拜十姐妹”、“請轉轉會”等方式,拉攏很多官僚、地主的“太太”、“小姐”,又誘騙一些年輕婦女到劉家來,供劉文彩汙辱……中國,似乎沒有發布任何宣言,卻實質性地進入了戰爭狀態,而“四類分子”成了敵國的人質;
是否還可以說,在中國反“猶太”的風潮中,地主、富農——這批非種族低劣而是階級出身低劣的“猶太”,已經成功地被從社會生活中“純潔”出來,關進了一個無形的卻是巨大的集中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