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出身低劣的“猶太”
1962年以後,在中國,純潔,被階級鬥爭賦予了新的涵義,意味著政治上的清洗了。社會上已經普遍這樣叫了——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和壞分子,被統稱為“四類分子”;加上右派分子,為“五類分子”。
分子,在漢語裏的用法多見貶義。不會稱“黨員分子”,“領導分子”,“左派分子”;常用的是“落後分子”,“腐敗分子”,“異己分子”,“犯罪分子”……
“分子”,往後麵一連綴,地主、富農便被欽定了反動派的性質。而“四類分子”、“五類分子”的歸納,則顯示了在社會的各個階層中,這是一個如陰與陽、夜與晝、黑與白一樣,必須要被區別、而且必須要被打入最低層的異類。在農村,即便是在人倫溫情脈脈的麵紗沒有被撕破的一些地方,階級鬥爭的觀念,也深入如一挑雪亮的快刃,割及了家族、宗族關係及鄉村傳統文化的根部。原來以為經過世世代代的生長,它們會很結實,至少像一兜粗壯的禾茬,實際上,卻如刀劃過潔白的豆腐。
當時的隊幹部們,常常能聽到社員的種種揭發,諸如“昨天,那個地主婆又把鴨子放到田裏去吃穀了”,或者“某地主出工不出力,一泡尿拉了一袋煙的功夫”……很可能告狀的與被告的,其祖上,幾百年前都是由山西洪洞縣裏那棵著名的老槐樹下出發,來此安營紮寨的第一批同舟共濟的移民。
兩戶人家為什麼事情發生了爭執,若其中一戶是地主或富農,另一方,讓他調門一下軟下來的“殺手鐧”,必然是“你這個老不死的地主,抬起一對狗眼瞧一瞧天,早就是咱貧下中農的天下了!”或者,一聲棒喝:“你再不老實,我去找幾個人把你捆起來,拖去大隊鬥”……這爭執的雙方間,極有可能在同宗內彼此的關係超不出五服……
地主、富農,與貧下中農們同坐在一張方桌邊品茶,喝酒,擺龍門陣,儼然已是腦袋後盤著長辮子的年代的事了。他們形影相吊,如身上爬有麻風病、艾滋病菌,哪怕是在與社員們一起勞動的場合,後者也會和他們隔一塊地方。敢和富裕中農抱成一團,打得火熱,尋釁生事,不能說絕對沒有,但大抵上看,這隻是浩然先生善良的願望,怕他們太孤單了,在《豔陽天》裏,將馬小辮子和“彎彎繞”往一塊兒湊。在現實生活裏,別說貧下中農,就是中農,也和他們劃壑為鄰。要生事也各生各的,中農抗拒合作化,隻是人民內部矛盾,若混進幾個地主,一下便成了敵我矛盾!
1963年5月,中共中央發出《關於目前農村工作中若幹問題的決定(草案)》,簡稱“前十條”。在這個即將拉開又一台運動帷幕的文件裏,明確指出:“當前中國社會中出現了嚴重的尖銳的階級鬥爭情況。”繼土改之後,文件重新提出“依靠誰的問題”,強調了黨在農村中的階級路線是“依靠貧農、下中農,團結中農”,及“怎樣組織革命的階級隊伍”的問題。從此,一個詞組,一個據說是出自於美國前國務卿杜勒斯的夢囈裏、讓許多老一代共產黨人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詞組:“和平演變”,高頻率地出現在眾多的報刊和文件裏。
那段時間,劉少奇也患失眠症,得服安眠藥才能入睡。倘若晚上無人照料,藥勁發作一旦猛烈,可能從床上摔下來。他寧可自己打地鋪睡了五年,也要夫人王光美下去搞“四清”試點。後者在河北撫寧縣盧王莊公社桃園大隊蹲了幾個月,在認定桃園黨支部“基本上不是共產黨”,“是一個兩麵政權”的同時,還弄出了一個由中央轉發給各地的《關於一個大隊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經驗》,即《桃園經驗》。內稱:
“在和平時期,和平演變,是階級敵人向我們進攻的主要形式。這是無產階級專政下的階級鬥爭的新形式。我們的身份是清楚的,而敵人卻躲在後麵,出麵的是戴著‘黨員’和‘幹部’帽子的人,所以階級鬥爭是更複雜了……現在是政治上的‘四不清’,經濟上的‘四不清’,思想上的‘四不清’和組織上的‘四不清’……‘四清’的內容,廣泛了,意義深遠了,確實是比土改的規模更大、範圍更廣、而且更尖銳、更複雜、更深刻的一場大革命。”看這段文字的口氣與用詞,頗像是出自於毛澤東的筆下。在桃園蹲點的幾個月裏,王光美每月回一趟北京,每次都向毛彙報,他很是欣賞《桃園經驗》,但也不止一次提示:“根子在上邊”。王光美未能理解這句讖言偈語似的話。為解決農村“四清”與“四不清”矛盾而宵旰憂勤的她,當時怎麼也不會想到,不到一年之後,在毛澤東的眼裏,中國社會和黨內的形形色色的不清楚之中,最大的不清楚,竟是自己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