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前一方麵內容的不足,第一次改館,在原有的“坐老虎凳”、“槍殺農民”、“吊打冷月英”等幾組由縣裏製作的蠟鑄模型後,地委宣傳部又在全區範圍調集專業美工,創作了“買飛田”、“狗道場”、“氣槍殺人”、“背磨沉水”、“亂石砸人”、“強奸婦女”、“割耳”、“活埋”等十七組真人般大小的蠟鑄模型。以模型代替實物,這便像當時百姓的餐桌上,已經出現的飯不夠,瓜菜代了。瓜菜似乎撐起了肚子,腸胃裏咕咕作響的卻是水分……在這十七組模型中,有三組以劉文彩的侄子、亦隨劉文輝起義的原國民黨24軍將領劉元琮為“魔頭”,即“背磨沉水”、“氣槍殺人”、“狗道場”。據日後查實,後兩件事與劉元琮無關,純係張冠李戴。第一件事,在解說詞裏稱:
劉元琮為霸占傅姓祠堂二畝二分田產,陰謀指使爪牙傅得軒(偽營長、傅姓族長)將農民傅平安背磨沉水致死。後劉元琮又對傅姓族人說,傅平安早把田賣與他了,死無對證,將田霸為己有。
真實的情況是怎樣的呢?據同族人傅玉安回憶:
傅平安是個地痞無賴,由於他濫吃鴉片煙,將家中原有的一、二十畝田及房屋都賣完了。他為人蠻橫,經常偷人家的東西,大家都很討厭他,也很恨他。由於他隻顧自己的吃煙玩樂,甚至還想把他的女人(妻子)和小女害死,在旁人的阻擋下才沒有實現,但是生活無著,又沒有屋子住,妻子和小女隻有到劉維三(即劉文彩三哥劉文昭)家去當長工和丫頭。
家中沒有他整得到的,他就亂開條,亂開方,隻要能搞得到錢,他就幹。當傅清雲偷著把1.8畝傅姓族田賣給劉文彩時,他當中人,從中撈錢。後來傅清雲畏罪跑了,傅姓族人不答應,吃清明會時,族長傅德軒派人在安仁煙館內把他綁到清明會上,喂了他飯,給他背上磨子,送至大石橋邊,他自己畏罪跳到河裏淹死了。時年40多歲。(莊園檔案67宗A38卷)
在毛主席向全黨全國人民發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1962年,有了一波日愈見漲的大行情,冷月英,以及地主莊園陳列館,成了這波行情的龍頭股。
這一年,作家李累、之光撰寫的報告文學《從水牢裏活出來的人》,在最具影響的文學雜誌《人民文學》上發表。隨之以陳列館展出內容為素材的宣傳畫、連環畫大量跟進。戲劇《水牢記》、《水牢仇》,各劇種蜂擁上演,直至日後被改編成了電影。冷月英坐水牢一說,被收進中小學課本。次年7月,《地主莊園陳列館》一書,印了十萬冊。轉年,大同小異、仍是由陳列館自己編的《萬惡的地主莊園》,由文物出版社出版,第一版就印了十五萬冊……劉文彩,終於與黃世仁、南霸天一道,成為了中國地主階級的代名詞。他的亡魂,成了一隻太倉之鼠,再也無處棲身之時,冷月英爬上來了。不是在被關了七天七夜後從水牢裏爬上來,而是身份越爬越高:由農民爬到國家幹部。由一個大隊規格的蔬菜農場的場長,爬到一個公社的黨委副書記。由一個對表演純粹外行的百姓,爬上了一位收發自如、已臻化境的演技派明星。
原來大字不識一籮的冷月英,一上台就能進入角色,一開口就能收攏全場視線。說真事時,無疑眉頭不跳,說假事時臉色不白,大約從美國聯邦調查局借一台測謊儀來,也探不出一點破綻。說半真半假,更別無妨礙,好像她還沒能在繁忙的農活裏解放之前,在同一塊地裏,種了青菜又種蘿卜。視情節疾徐有致,順口氣抑揚頓挫。該哭時,恍若梨花帶雨,眼眶裏悠然噙動花花淚珠。能笑時,她朗朗的笑聲發自肺腑,極富穿透力,一圈圈漣漪般擴散開去,台下,即使是剛靠一塊半糠半菜的餅子打發了一頓的聽眾,也會頓覺自己掉進了蜜缸裏……
1965年,大邑縣組織幹部,到四川省主要負責人在遂寧縣抓的一個點上學習,冷月英也去了。參觀完後,她毫無愧色地與誌願軍戰鬥英雄的母親鄧秀芝擁抱一起。亦無愧色地走進兩邊滿是敲鑼打鼓、揮舞小旗的群眾的歡迎夾道,她不怕人多,人越多,她越出彩。會場上一千個座位座無虛席,過道和會場外的走廊裏都擠滿了聽眾。在她字字血、聲聲淚的報告中,不時手臂高舉如林,“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的口號,聲震屋瓦。結束時,許多聽眾眼睛腫若紅桃,淚濕衣衫,猶如剛剛在潯陽江頭聽了一曲琵琶的江州司馬……就是經曆了血與火考驗的男子漢也是如此。1966年初,“冷媽媽”在陳列館內,給空軍某部三百多名官兵“憶苦思甜”,聽著,聽著,儼然冥冥中被人使了蒙汗藥,一個接一個地倒了下來,哭成一團,倒成一片,最後得由解說員將官兵們一一扶起來……這不是奧妙無窮的氣功,神差鬼使的氣場。
在一個熊熊燃燒革命理想主義與英雄主義的年代裏,氣功與陰陽八卦,都是躲在角落裏見不得人的手淫。
這隻能歸結於這個年代,歸結於冷月英這位明星的魅力。
有必要在本文裏,為六十年代中國階級鬥爭的前沿上,這樣一位滿懷苦大仇深、與地主階級作英勇鬥爭的政治明星,盡可能地留下一些風采。當年她的“憶苦思甜”報告,版本多有不同,情節各有出入,比如有時稱自己是劉伯華的佃戶,有時又稱是劉文彩的佃戶;有時說1943年進的水牢,有時又將此提前到了1937年;一會兒,在那暗無天日的七天七夜,將劉文彩打發去了台後,一會兒又將他拎到了台前,說是當麵提審過她……冷月英講得最多的一個版本,日後被四川美術學院紅衛兵整理成文,其中,有關水牢的一節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