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戰爭狀態
序
平等一旦成為製度了,製度內部的平等者們爭取不平等的爭鬥,就在一片無形無味的硝煙中展開了。當地主富農之所以成為地主富農的教訓,在打倒了地主富農的喜悅中,漸漸淡去了腦後,隻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人們便要百分之二百地表現出超越他人、讓自己多一些經濟優勢的傾向。
眼看一座座正在大出血的城市,毛澤東顯然對列寧當年派出由武裝的工人組成的糧食征集隊下鄉,多了一層理解。僅僅在土地改革結束一年之後,對當年用血肉之軀,還用獨輪車和扁擔,將中國革命推進了城市的農民,毛澤東的看法有了一個很大的變化。
一邊是不可能理直似竹,氣壯如牛,一邊又必須理直似竹,氣壯如牛,心理上便不免磕磕碰碰起來,或者說心口有些發虛,給人的感覺是過於敏感,過於惕懼,乃至表現得有點歇斯底裏……
劉少奇富有在政治懸崖邊悄然退卻的經驗,但對毛提速進入社會主義的決策,他也漸漸口服心服。其實,細想想,早點見到社會主義有什麼不好呢,難道一定要搞上二三十年新民主主義,非等到我們第一代的共產黨人,都雞皮鶴發、齒動牙搖,或者魂歸馬克思那裏,再去搞社會主義嗎?
無論是合作化,還是工業化,都必須實行計劃經濟。而蘇聯的曆史已經證明,當社會主義披上了計劃經濟的鐵甲之後,這個巨漢必然要舉起一把鋒光閃閃的劍——階級鬥爭。
僅有上麵還不行。楚王好細腰,還得全國婦女風靡健美操跳舞毯、開展減肥運動才行。在感覺時尚、窺探風向上,下麵曆來有人有著幾乎與生俱來的敏銳。
溫度日益升高,讓人們一下有明顯感覺的那一年,是1962年。這一年裏,毛澤東在北戴河畔發出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號召。階級鬥爭之劍一旦高舉,作為喉舌,所有的宣傳機器便汗雨滔滔,忙不迭地要把全國人民拋進風聲鶴唳之中。文藝界,在有讓毛主席看成了“裴多菲俱樂部”裏的人和事外,也有好同誌傾其全副心血,讓老百姓抬起頭來便見杯弓蛇影!
在所有妖魔化的作品中,堪稱是一項宏大的社會係統工程,和一個作為階級鬥爭年代標誌性文化景觀的,大約惟有位於四川省大邑縣安仁鎮的劉文彩地主莊園陳列館了。
1962年以後,在中國,純潔,被階級鬥爭賦予了新的涵義,意味著政治上的清洗了。社會上已經普遍這樣叫了——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和壞分子,被統稱為“四類分子”;加上右派分子,為“五類分子”。
一般來說,在“四清運動”之後,農村幹部和農民對於地主、富農的看法有了變化,即地主、富農,在為曆史而贖罪外,還有著現實的危險性,他們得為現實的危險性付出更大的代價。
是否可以說,在中國反“猶太”的風潮中,地主、富農——這批非種族低劣而是階級出身低劣的“猶太”,已經成功地被從社會生活中“純潔”出來,關進了一個無形的卻是巨大的集中營……
“文革”前的中國,幾乎在涉及到人們進退、升降、榮辱等生存方式的所有方麵,出身,均成了一部分人望而卻步的幽深絕壁,另一部分人怡情養性的椰風擋不住的海灘。成分,已是一部分人的“黑色星期一”,另一部分人的“快樂大本營”。
對一切非勞動人民子弟的普遍政治壓力,尤其是對“五類分子”子女的社會性歧視,六十年代以後,構成了全社會革命文化氛圍的一個重要內容。在這一革命文化氛圍中,多少“五類分子”子女,變得謙恭、委瑣,變得決絕、冷酷,變成哀莫大於心死,或者變成滿口革命辭藻、筆下動輒毛主席語錄……在公開的一麵外,他們的內心,還一定深藏著另一麵。就是在這令人格分裂、人性扭曲的兩重性下,他們度過了無比灰暗的青少年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