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痞子文化及“士改”2(2 / 2)

“我向上爬,爬了三十幾年,由北京東北城角一間地毯房,一直爬到劍橋一座貴族學院,愈爬人愈空虛,庸俗,愈爬離現實愈遠,愈爬包袱愈重。這番是我第一次有意識地向下爬……我從來沒有同農民如這次這樣親熱過。如今想來,那個距離倒不是因為我是念書人,他們是農民,而主要是因為我的來路不明……”

這篇文章發表在1951年3月1日的《人民日報》上。過了一天,毛澤東就給時任中宣部副部長、中央人民政府新聞總署署長的胡喬木,寫了一紙便函:“三月一日人民日報載蕭乾《在土地改革中學習》一文,寫得很好,請為廣發各地登載。並為出單行本,或和李俊龍所寫文章一起出一本。請叫新華社組織這類文章,各土改區每省有一篇或幾篇。”

李俊龍,時為政務院參事,他在同年2月10日的《人民日報》上,也發表了一篇有關土改內容的文章,題為《戰鬥中的湖南農民》。毛澤東自然很高興,知識分子已經明白自己--

來路不明,來路不明,來路不明……

在革命車輪排山倒海呼嘯而過的鏗鏘節律前,他相信,他們不會再像戰爭年代那樣,喜好指手畫腳,說三道四。背上壓著原罪感的十字架的他們,隻能俯下身來凝神靜聽……毛澤東也為知識分子的進步而高興。曆來自我感覺良好的他們,在新時代裏已經懂得了如何自我批評。在隨土改結束而開始的下一個運動--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運動中,這類自我批評,將一下如火如荼山花爛漫起來……《悠悠長水--譚其驤前傳》一書中,提供了當時來自複旦大學的一些自我批評的文本,不妨刪節後錄幾件如後--

祖父是富農兼商人,發展到工商地主……幼年時,打銅板賭博。憑著“軍人受牒”坐車船不買票。做大頭(胡注:指銀圓)、黃金。偷生活書店的書。解放前勸家裏賣地。想偷沙發,電線。考試作弊。自己管菜,菜就分得特別多……

地主家庭出身,家裏有田六十畝。父親在勞動改造,受管製……讀高中時偷自己家裏的稻子,相當五鬥米。把自己的耳環賣掉。抽煙已有十多年,賭錢。借了係工會四萬元(胡注:舊幣一萬元折新幣一元。以下均為舊幣),一年多不上帳,想不還。借了《日日夜夜》丟了,還沒有賠。在廣肇小學兼過一星期課,兼德莊(教師宿舍)的供應社發行員有十五萬收入……工商業地主家庭出身……解放前在鎮江中學當膳食委員,就沒有繳膳費。初中時參加三青團。小時候賭錢,輸了就拿家裏錢偷偷還掉。考試作弊。貪汙政治學習資料四冊,X光透視費四千元沒有交,欠金陵大學學費,使用地主家庭的鏡子……祖父是地主工商家……問題:1、用公家的試題紙。2、買大頭。3、胡愈之的書存在我家,未還。4、《解放日報》的書未還。5、用中法庚款2000元、浙大700元去巴黎開會……

最後一件,出自於一位當時已年過花甲的老教授。

你不會讓自己幹淨,你也不敢說自己幹淨。即便是剛剛走出澡堂,也得努力在身上搓出幾條油泥來。你隻有挖空心思地說明自己不幹淨,才能說明自己想幹淨。你隻有千方百計地證明自己的不幹淨,一定與自己的出身有關,才能證明你開始有反戈一擊、棄暗投明之心。我由衷地為自己在八十年代溷跡於知識分子圈裏而滿臉陽光燦爛,山青水綠。若按照此類自我批評,今日的知識分子們“罪責”之重,“賊心”不死,大概十個人裏,就有五個人必送去勞動教養,三個人可以關進大獄……土改的“土”字,將下麵一橫寫短了,就是“士”字。土改,也就變成了“士改”。可以說,對於中國的知識分子,土改運動,即是他們的第一輪思想改造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