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要對你好。想想笑了起來,說,你變了一個人似的。我笑了一下,掛了電話。一個多月,都沒有再見過李麗珍。有時候,我會帶著想想去龍山腳下的鐵道旁走走。我們牽著手,在鐵道邊做出幸福的樣子,慢慢地走著。有時候,我會站在那幢小別墅前發呆,小別墅的鐵門仍然鏽跡斑斑,我想,那一年多以前的故事,大約也該鏽住了。這一個多月裏,一直都沒有下過雨。有時候,我站在窗前,等待著一場雨的降臨。我仍然和想想一起看三級片,仍然和想想一起,在被窩裏折騰自己的身體。隻是,我的腦子裏總是若有所思,但卻又想不出具體在思些什麼。然後,一場雪開始在小城降落。我沒有等到冬雨,卻等到了一場雪的降臨。那天我和朋友們在川福火鍋店告別,因為是我請客吃飯,所以我收到了火鍋店送給我的一把廣告傘。我先是在火鍋店的門口,看著一場豐盛的雪,然後我撐起傘走進了雪地裏。

南方的雪,總是不大的,沒有北方那種齊膝深的積雪。但是於我而言,這卻是一陣大雪,眼裏看出去,除了白,就不再有其他顏色了。很久以後,在我艱難地走回家的過程中,我看到了另一種顏色。那是警車的頂燈在閃爍著,紅光與藍光交相輝映,在白雪的映襯下分外奪目。雪地裏圍了一群人,我看到了警察,也看到了圍觀的人群。積雪被踏得烏七八糟,我感到十分惋惜。我想,多好的雪啊,怎麼把它踏成這個樣子。然後,我看到了一個雪地上的女人。她被車撞了,卻看不到一絲血跡。她是內傷,內傷比外傷更易致命。她的臉朝著雪地埋著,手臂張開了,一隻手伸向很遠的地方,像要抓住什麼似的。她的一條腿屈起來了,另一條腿,伸得筆直,像是在遊泳,又像是在學習飛翔。我認識那雙漂亮的潔白的手,也認識那件灰色的風衣。她的圍巾,還掛在脖子上,是方格子的淺色羊毛圍巾。圍巾的姿勢很飄逸,像是在風中舞著一樣,或者,像是清淺的水裏飄逸著的水草。很長的時間裏,我都撐著傘那樣傻愣愣地站著。我的眼前,是那些正在雪地裏看熱鬧的人們。我不說話,我隻是在想著一個曾經風情萬種的女人,在尚典的9號包廂裏給一個心懷叵測的男人看手相。她像是開在潮濕之中的一朵花,開在暗夜裏的一朵花,開在“聖羅蘭”的煙霧裏的一朵花。我們長時間不說話,隻喝咖啡或茶,或者對視一眼。多麼奇怪的一對陌生人,卻像朋友一樣地交往過。以後,尚典9號包廂不會再出現一個穿繡著牡丹圖案的旗袍的女人了,不會出現一個穿灰色風衣的女人了,她的頭發卷曲,人中筆挺。現在,那個司機臉上的表情比哭還難看。他是一家藥廠的司機,因為我看到了貨車上標著的廠名。他正在向一個表情木然、長相英俊的警察說著什麼,他的嘴裏不停地嗬出熱氣,也許因為焦急,他說起話來結結巴巴。但是我仍能聽清楚他安徽口音的普通話說的是什麼。他說,他不知道一個走路歪歪扭扭的女人,怎麼會突然出現在他的車輪下。

我的嘴巴動了動,我想我一定是有話要說。我走到司機的身邊,他隻有二十多歲,也許是正在熱戀著的年紀。我說,她是會看手相的,她的老公已經不在了,你怎麼忍心讓她也不在了呢?司機愣了一下,沒再說什麼,我看他的鼻子已經通紅了。也許是因為激動,也許是因為寒冷。警察看了我一眼,說,走開。我們在執行公務,你走開!這兒輪不到你說話。我不再說話,我走到了女人的身邊,我看著她在雪地裏保持著飛翔的姿勢。她說,和老公一起經曆車禍的女孩,和老公在一起已經三年。她死的時候,是不是仍然對這件事耿耿於懷。她的臉朝著雪地,我看不到她的臉,我想她臉上的表情,可能是微笑。我走到她身邊,蹲下來,撫摸著她的灰色風衣。風衣的質地很好,但是我叫不出這種料子的名。我還仔細地撫摸著她的方格子圍巾,好像在撫摸著一場遠去的愛情。一聲暴喝響了起來,走開,快走開!你知不知道你在破壞現場!警察趕了過來,一把拉起我的衣領,他臉上紅紅的,表情有些激動。我說,我認識她,我可以幫助你們做筆錄。警察說,走開,誰不認識她,誰不認識她就是白癡。她是李家邦的遺孀。我小心翼翼地問,那,她叫什麼名字?

她叫李麗珍。警察說完,就不再理我。另外兩個警察,正拿皮尺在烏七八糟的雪地上丈量著。貨車司機正在跳腳取暖。我離開了,我離開的時候想,原來她真的就叫李麗珍。我離開的時候,聽到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聲脆生生的輕笑。

在八字橋附近,雪越下越大,是小城十年難見的一場大雪。我的視線,在十米以內。我把手伸到傘外,掌心朝上。一些雪落到了掌心裏,遇到手溫瞬間就融化了。我久久地看著我的手,這是一隻被那個女人撫摸過的手,被看過手相的手,她斷言我的愛情多變,斷言我還會有其他女人。她讓我對想想好一些,我也想對想想好一些,但是,這個好一些,卻是很難做到的。我想,雪大概是雨的另一種生存方式,那麼,離開人間是不是李麗珍的另一種生存方式?我在雪地裏發呆,一會兒,肩上落了許多雪。傘上的雪,積得很厚了。我把傘倒過來,許多積雪就從傘麵上滑落,慘叫一聲跌在地上。這時候,警車閃著警燈從我身邊開過,他們一定是剛剛執行完公務。而李麗珍,也許已經被拉到醫院太平間了。小城不大,半小時可以步行穿過全城。我走到了龍山腳下的鐵路旁,在那幢小別墅的鐵門前發呆。我突然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喜歡發呆的人。一列火車轟隆隆地開來了,火車是熱的,火車會把雪給融化。我把身子靠在了鐵門上,我的手落在那把巨大的鐵鎖上。這把鐵鎖,沒有鎖住愛情和幸福。手機響了,想想給我發來一條短信。想想的短信不是魚,魚是憂鬱的。想想的短信,像一隻鳥,歡快鳴叫。鳥說,親愛的,今天我們辦公室同事一起有活動,不回來吃。

我經常跑到尚典的9號包廂裏聽音樂,發呆,撫摸潮濕的牆麵。我坐在以前坐過的位置上,把手放在桌麵上,假想對麵坐著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她可以給我看手相。她其實不懂看手相,她隻是寂寞了而已。來了幾次以後,服務生會徑直把我領到9號包廂。這是一個沒有人願意來的包廂,沒有窗,不透風,而且潮濕。我猜想,隔牆可能是另一戶人家的衛生間,也許,對麵的女主人經常在衛生間裏洗澡。這樣的猜測,令我浮想聯翩。

服務生進來添水的時候,我會說,看相嗎?我會看手相的。但是木訥的服務生隻會笑一笑,說,不看。他居然連謝謝你也不說一聲,隻給我兩個生硬的字,不看。這多少令我有些生氣。我給想想發短信,我說,你是不是又聚會了,你的聚會真多啊。想想回了短信,想想的短信說,沒辦法啊。我猜測想想發這條短信的時候,一定無奈地聳了一下肩。我又發了一條短信,我說我會看手相,你來尚典9號包廂好不好?想想的短信說,你發神經啊,讓我到尚典來看手相?我說是的,你有時間聚會,就沒時間陪陪我?

想想最後還是來了。想想走進包廂的時候,環顧了一下包廂的設施,她皺了皺眉,說,真潮濕啊,真陰暗啊,空氣真差啊。想想邊說邊開始脫外衣,那是一件灰色的風衣。我說,想想,你怎麼也有一件灰色的風衣?想想的風衣剛脫到一半,她停住了,臉上露出吃驚的神色。想想說,是你去上海的時候買的情侶裝啊,兩件都是灰色的風衣,你不是也有一件嗎?我不再說什麼,我想,我的腦子一定是出了一點問題。這件風衣,是我去年從上海買回來的,我居然這麼快就淡忘了。

想想的左手伸了過來,平躺在桌麵上。我搖了搖頭,說,想想你怎麼連男左女右也不知道。想想的右手伸了出來,放在桌麵上。我握住了她的右手,我握著她右手的時候,像是握住了自己的手。我仔細地看著她的掌紋,我第一次如此用心地看和我生活在一起的女人的掌紋。想想的掌紋有些零亂。我說,想想,你的愛已泛濫,你的愛雜亂無章。想想抽回了手,她的臉紅了,她說你這也叫看手相。我笑了,我說其實我不會看手相的,我隻是,隨便說說而已。因為,寂寞了。想想斜著眼睛看我,說,男人也會寂寞?男人寂寞了可以去歌廳抱小姐啊,你又不是沒抱過。我無話可說,因為我曾經被想想在歌廳裏抓過現行,那時候我正和朋友們一起唱歌,我抱著一個小姐,唱那首《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想想出現在我的麵前,她看了我一眼,什麼話也不說扭頭就走。我丟下話筒追出去,拍著胸脯對她說,我不想讓小姐坐我腿上,是小姐一定要坐我腿上。這件事過去已經很久了,但是,我仍然記得清清楚楚,它成了想想發難於我的話柄。

我撫摸著想想的手,把聲音放得很溫柔。我想我是真誠的,我真誠地看著她清澈的眸子。我說,想想,我要去成都住一個月,那兒有一筆生意,需要我跑過去打理。想想說,成都?有一本書就叫做《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你不會到了成都,就把我遺忘了吧。我說,怎麼會,我愛你,相信我,我要對你好。想想的臉部表情稍稍有了變化,她的目光變得溫柔了,她走到我身邊,在我腿上坐了下來,摟著我親了我一下說,你今天怎麼啦?我說,沒怎麼,我隻是想,我要守住你,要和你,過一輩子。想想伏在我的身上,想想的手一直和我的手糾纏在一起。我突然想,以前和想想在一起看三級片,和想想在床上進行體能訓練,是不是,僅僅隻是肉欲。而現在,我想要好好地愛一個女人。想想說,我去蕭山機場送你吧,我開車去。

在去成都以前,小城的積雪一直沒有融化。街上已經沒有雪了,但是街邊的樹上,仍然掛著雪。之後,下了一天的連綿小雨。我撐著廣告傘走在大街上,路過一家披薩店的時候,看到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相互摟著腰,鑽在一把傘底下,異常親密地走著。

我站住了。我把手伸到了傘外,我的手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柔軟的雨絲。我看著手心裏的掌紋,它們組成一條魚的形狀,像是象形文字。

有一些行人奇怪地看著我,我看著掌心裏的那條魚。我看到那條魚慢慢洇出了眼淚,魚說,我找不到清水的潭。

我掏出手機發了一條短信:魚說,我找不到清水的潭。

我看到前麵正走著的傘下的一男一女停下了腳步,我看到那個女的掏出了手機,按了一會兒,然後,她又把手機放回了包裏,和那個男的摟抱著繼續向前走。這時候我收到了一條短信,短信說:親愛的,我正在開會呢,什麼魚啊肉啊,你想吃魚?

我把手機收了起來。我站在一場小城的微雨裏,望著一對男女的遠去。我再一次把手伸到傘外,手握成了拳頭的形狀,然後再舒展開來。我看到一條哭泣的魚。

那是我的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