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珍離開了鋼琴,她走到了我的身邊,她依偎在我身上。這時候我又感受到了來自她身體的溫度,讓我的心稍稍安了一下。然後,她的一隻手捉住我的右手,另一隻手,拍打著我的手。李麗珍說,你結婚了還是有女朋友了?我說,我有女朋友,她叫想想。李麗珍說,你要對她好。我說,我對她很好的,我們常在一起看三級片。李麗珍啞然地笑了,說,我沒問你有沒有看三級片。

後來我們又坐在了沙發上。我們都沒有說話,我們能聽到偶爾開過的火車聲,火車車頭燈的強光,會在大廳的牆上轉一圈,然

後跑掉。除此之外,就是窗外沙沙的雨聲。南方的小城,一年四季 裏,有很多這樣的時候,被雨水浸泡著。把南方人的性情,也浸泡得很溫和了。她一直牽著我的手,她的手指頭仔細地撫摸著我的指節,一節一節,像是在進行一場清點。我計算著和想想之間的距離,計算著我和尚典咖啡的距離,我覺得我和現實已經很遙遠了。李麗珍開始摸我手上正在漸漸隱去的老繭,她會在老繭上停留很長時間。她說,家邦以前也有過很多老繭的。我問,家邦是誰?李麗珍笑了,說,是我先生。李麗珍老公的名字,原來叫做家邦。我總是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或許在某一場電影,或是某一本小說裏出現過。我突然想,現在想想怎麼樣了,想想是不是已經回家了。天色漸漸亮起來,李麗珍悄悄離開了我,一會兒,又出現在我的身邊,手裏托著幹淨的衣服,柔聲說,你換上我老公的衣服走吧,天快亮了。我知道天快亮了,但是天快亮了有什麼關係。我說,你怕我出去時被人看到。她想了想,她把兩隻手藏在了身後,身子靠在了酒櫃上。她說,不是,因為我是鬼,天亮了,我就要消失了。我故意大笑了幾聲,突如其來跌落在大廳裏的笑聲,把她嚇了一跳。她失望地說,我真的是鬼,是一個怨鬼。我說,那你的身體為什麼是熱的?李麗珍愣了一下,隨即又說,其實我沒有完全死去,但我總是靈魂出竅。在一年前的一個雨夜,我就成了鬼。你要相信我,我經常出現在尚典的9號包廂,你想一想,9號包廂是不是有一點陰森和潮濕,沒有窗戶,幽暗?

我開始相信這個女人的話,如果她的話是真的,那就是我遇到了一個女鬼。我沒有接過她遞給我的衣服,我快速脫掉了睡衣,赤條條地出現在她的麵前。她沒有回避,隻是安靜地看著我。我迅速地把地上的濕衣服穿在了身上,又套上了灰色的風衣,然後抓起了我的那把印著方便麵廣告的雨傘。李麗珍沒有送我下樓,她隻是在我經過她身邊時,突然伸出了手。她的手和我的手碰在一起,手指頭相互勾著。我分明能感覺到她的手指傳遞過來的熱量。然後,她鬆開了我的手,我下樓了,我出了院子,走出了鐵門。然後,我站在別墅的門口,看到一輛火車舉著雪亮的燈光轟隆隆地開過來。燈光穿透了我的身體,把我照得通體雪白。我的眼睛眯了起來,在強光下有了瞬間的黑暗。等我回過頭去望那別墅的二樓時,發現本就暗淡的燈光,已經熄了。一個黑影,在窗前閃了一下。

我被濕漉漉的衣衫包裹著,這令我走路的時候放不開腳步。在天明之前,我還是趕到了住處。打開門,進入衛生間,脫掉衣衫,再衝了一個澡,換上幹淨的睡衣。上床的時候,我愣了一下,想想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她或許在她同學家裏睡了,淩晨,我不應該打電話吵醒她。我覺得我的身體無比虛弱,像遇到了一場大劫。我相信,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我沉沉地睡了過去,一直睡到第二天黃昏。醒來的時候,想想站在床前,歪著頭笑。我也疲憊地笑了一下,拉了一下想想的手。想想跌倒在床上,她就躺在我的懷裏。我聞到了她頭發叢中的煙味,有時候,想想也抽煙的。我說,你抽煙了?她點了點頭。

那天傍晚,我帶著想想去鐵路邊散步。夕陽拋下許多柔光,柔光令鋼軌閃閃發亮。我和想想的腳就落在鋼軌上,我們故意把笑聲遺落下來,多麼像一場電影裏做作的愛情。後來我就一直拉著她的手,我想去的地方,是那幢小別墅。

小別墅的背後,仍然是山。我牽著想想的手, 站在鏽跡斑斑的鐵門前。鐵門上有一塊藍底的門牌,龍山路9號。我對著這塊門牌發愣。想想拉了一下我的手,說,你怎麼啦?我說,你覺得,這幢別墅住不住人?想想堅定地說,不住。我把眼睛貼在了鐵門的縫上,我看到了小院子裏的荒草,荒草中間,是一條石子路。昨天晚上,我就是從這條石子路上進別墅,又從這條石子路上出來的。

一個老頭走了過來。老頭的腰彎得很低。在小城,我們把這叫做烏龜風。這是一種病,這種病令老頭子抬頭都顯得吃力。老頭的眼睛是渾濁的,我在懷疑老頭這樣一雙眼睛,能不能看清我和想想的長相。他的嗓音也是喑啞的,他說,這裏沒人住的。我們沒問他這裏有沒有人住,他卻說,這裏沒有人住的。他又說,這是李家邦的宅子,已經一年了,沒有人住。我說家邦是誰?他說,你居然連家邦也不知道啊,他是本地的大老板。一年以前,他就死了。他又仔細地看了看我,說,年輕人,你碰到不幹淨的東西了,你得注意啊。

老頭子彎著腰離開了。我也牽著想想的手離開。在回去的路上,想想遲疑了好久說,你是不是心裏有事?我笑了,說,沒事。想想說,你的臉色不太好,你應該好好休息一下了。我說,好的,我會注意休息的。然後我們就無話了,和想想間的無話,令我感到別扭,但我實在是想不出應該說些什麼。我想,是一個會看手相的女人,讓我的一切,開始有了些微的變化。

幾天以後,我仍然一個人在看碟。我沒有看三級片,我忽然對三級片沒有了興趣,對想想身體的熱情,也比以前消退了。想想有一天半夜裏弄醒了我,盯著我的眼睛說,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有了別的女人?我堅定地搖頭說,和你沒談戀愛時,有一些,和你談戀愛後,就你一個人。想想委屈地說,但是我覺得我們好像不對勁了啊。我的心裏有了一些歉疚,於是試著往她身上靠。她終於放開了自己,接納我。但是我突然發現自己滿頭大汗,卻仍然不行。想想為我擦著汗,想想說,會好的,你可能太累了,以後會好的。後來想想睡了過去,我卻睡不著。我想,一個會看手相的女人,讓我的生活發生了那麼大的變化。我想要再次找到她,我想要知道,她究竟是個什麼人。

我在看著一部叫《旅程》的碟時,又收到了李麗珍的短信。短信仍然像一條藍色的魚,藍色的魚說,我會看手相,你來尚典9號包廂好不好?影碟正播放著一條一望無際的公路。我想,如果我走在這條望不到頭的公路上,我是不是會絕望?我又抬眼看了一下窗外,窗外又在飄雨了。李麗珍一定是一個喜歡雨水的女人。我賴在沙發上,又看了一會兒碟,但是我看不到碟的內容,除了一條公路以外,我隻看到李麗珍的笑影。一個大我七歲的性感的女人,她的眼神像一條絲帶,絲絲縷縷地纏過來,將我的手足和靈魂捆綁。我相信我是喜歡她的,喜歡她的安靜。

我仍然穿著灰色的風衣走進了雨中。走進雨中以前,我給想想發了一個短信。短信說,和同學聚會,可能要晚點回來。這條短信發出去的時候,我愣了一下,因為,這是想想曾經給過我的一個理由。手機屏上,短信被打了一個勾,好像是被槍斃了一樣。我走在了雨中,雨中有清涼的風,清涼的風挾持著我前行,這是一種愉快的挾持。

服務生仍然把我領到了9號包廂。我想,包廂裏的李麗珍,一定在抽煙。果然,打開門的時候,首先迎接我的是“聖羅蘭”的煙霧。李麗珍笑了,她比上次精神了許多,穿著一件藍色薄毛衣。一件灰色的女式中長風衣,掛在衣帽架上。我把風衣脫下來,也掛在了衣架上。兩件灰色風衣發出了歡呼的聲音,好像在慶祝一次相遇。我坐了下來,仍然點了那種據說是假的藍山,當然,也有可能是真的。但是,真與假,有時候有什麼區別呢。我說,你是不是還要給我看一次手相,你分明不是一個會看手相的人,卻老是要給人看手相。李麗珍吐出了一口煙,她吸煙的姿勢,有著貴婦人的味道。她說,因為我寂寞。我不說話了,我想,其實每個女人都寂寞,每個女人都比寂寞的男人更寂寞。李麗珍沒有給我看手相,隻是伸過來一隻手,像一種動物的爬行一樣,或許,是一隻出生不久剛學會走路的白兔的爬行吧。一隻白兔爬了過來,另一隻白兔也爬了過來。白兔蓋住了我的手,白兔溫柔。我們的手就相互地絞在了一起,後來她把我的手心攤開,她用手指頭在我手心裏撓著,像是兔子在刨土一樣。我感到了酥庠,於是就笑了起來。她的頭側了過去,斜著眼睛望著我。她說,你看看你的手紋,你這個人,會有很多女人。我說,這也是命嗎?她說,這也是命。我說,你覺得改變好,還是不改變好?她歎了一口氣說,有些東西,無法改變。後來我拉住她的手,把她拉了過來,拉進了我的懷裏。

她就坐在了我的腿上,我的臉貼了她的臉一下,我想,這大概是一場調情的前奏,我看到她的目光裏開始積蓄一潭清水,我就想跳進潭水裏,來一場遊泳。我的手落在了她的腰上,輕輕撫摸著。李麗珍突然哭了,是令我措手不及的那種哭。我的手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停下來。我的手爬上了她的胸。她已經三十七歲了,她剛好是本命年,但是她的胸卻好像還隻有二十五歲。我輕輕撫摸著她,我的撫摸讓她閉上了眼睛,又有一串眼淚掛了下來。眼淚流到了她的腮邊,她用舌頭輕輕一舔,眼淚就落進了嘴裏。她把頭伏在了我的肩上,泣不成聲。她輕聲在我耳邊說,你知道嗎,那時候家邦也是這樣抱著我的。我的耳朵邊蕩漾著她嘴巴噴出的熱氣,但是心卻一下子冷卻了很多。她又提起了她的先生,她念念不忘的,是一個叫做家邦的男人。那麼,我最多隻是一個替身。

我不願意做替身。但是我不忍心推開她,也不願意推開她。她是一個鮮活的女人,如果我是牛,她無疑是一叢綠的充滿生機的草。我不能因為草對著我說她懷念羊而轉身離去。我仍然抱著她,並且告訴自己,忘掉她提的家邦。李麗珍也緊緊抱著我,胸脯就貼在我的肩上,讓我無限幸福。李麗珍說,那是一個雨夜,那個雨夜,有一輛奔馳車在公路上開出了在高速公路上也很少開的速度。那個雨夜,一輛奔馳車開到了一百八十碼。它鑽進了一輛停著的貨車的底下,車子一下子扁了,開車的人死了。我說,是不是家邦,開車的是不是家邦?李麗珍咬著嘴唇說,是的,那時候,我正在家裏給他煮湯,邊看電視邊等著他回來。就在我帶你去過的那幢別墅裏。我們結婚遲,都是曾有過婚姻的人,那時候我們想要一個孩子。但是家邦沒能喝到湯,他和朋友一起喝醉了酒,酒後駕車,一聲巨響,把坐在貨車裏的那個安徽駕駛員嚇了一大跳。

我拍著她的背,我說都過去了,你別沉湎在過去了。她坐直了身子,笑了一下,然後匆匆去了一下洗手間。我知道,她一定用清水洗了一把臉,果然回來以後,她用紙巾擦著臉。現在,她平靜下來了,她又坐回到我的對麵去。她微笑地看著我說,對不起,我失態了。然後她說了兩句話。第一句話是,你對你女朋友好一點。第二句話是,你知道嗎,和家邦一起遭遇車禍的,是一個二十二歲的女孩子,才剛剛大學畢業。而他們在一起,已經三年。

我一下子愣了,但是我的臉上裝出那種波瀾不驚的表情,以證明我是一個成熟的男人。此後的大段時間裏,我們都沒有說什麼話,隻是兩雙手握在一起,好像是在取暖一樣。兩雙手糾纏著,像在向對方求助,卻沒有了欲念。也許,我的手是因為空虛,她的手是因為寂寞。寂寞和空虛,在9號包廂裏相遇。後來我的目光落在了牆壁上,牆壁很潮,這是一間潮濕的包廂。李麗珍為什麼選擇了潮濕,是因為女人喜歡潮濕和陰冷?我的手從李麗珍的手中退了出來,手指頭落在牆壁上。手指頭很快就濕了,指尖有了帶水的陰冷。我把手掌都蓋在了牆壁上,一股涼氣就順著手掌,吸入了我的體內。和李麗珍分別時,我們相互擁抱了一下。兩件灰色的風衣,看著我們擁抱在一起,它們吹了一記響亮的口哨。李麗珍在我的耳邊說,我不是鬼。我笑了,我說,我當然知道你不是鬼。李麗珍說,但是我希望我能飛起來,不管是鬼還是仙,我渴望著一次飛翔。李麗珍又說,那你吻吻我。我捧住了她的頭,我想那是一個滑稽的動作,因為她的個子有一米七,我不得不略略踮起了腳。我捧住她的臉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很輕的吻,輕輕的觸碰而已。我放開她的時候,她說,謝謝你的吻。然後她的手伸出去,從衣架上取下了我的風衣替我披上,輕聲說,路上小心些。那時候我的背剛好對著她,我突然想,去年秋冬,家邦離開家的時候,她一定也像現在這樣,替家邦披上了外套。而家邦用他的奔馳,接上了一個二十二歲的女孩。二十二歲是什麼概念?二十二歲叫做,青春。我走了,沒有說再見。我想,李麗珍一定目送著我離開,一定會在我離開後,又劃亮火柴為自己點一支煙。然後,會有一大段的時光裏,她坐在潮濕的9號包廂發呆。走出尚典咖啡,我給想想打了一個電話。很嘈雜的聲音從耳機裏傳來,想想說,在唱歌呢。我說,我想你。想想說,你怎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