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家叫做尚典的咖啡吧裏,我認識了一個會看手相的女人。

南方小城的秋冬,仍然有著綿密的雨水。我們都是生活在雨水裏的人,這樣的雨水,讓我感到歡快。我常常撐著傘,走在小城的一條江邊。江麵上迷迷蒙蒙地飄著雨,有那種虛幻的感覺。尚典就在江邊的一條馬路上,尚典微笑著說,你進來一下吧。我就收攏傘走進了尚典。咖啡的清香長了腳似地跑過來,抱住我的胳膊和腿往裏麵拉。服務生沒有微笑,他的眼泡腫脹著,一定是昨晚沒有睡好,或者是和女朋友有了過度的糾纏。

服務生說,先生你跟我來。我跟著服務生走,穿過一條長廊,到了9號包廂。包廂門上,是紅色的阿拉伯數字“9”,像一條紅色的大肚皮蝌蚪拖著尾巴。我遲疑了一下,推開門。門裏跳出一團昏黃的燈光,無比泛濫地往我身上靠著。

女人笑了一下,她在抽煙。她像一朵盛開的罌粟花,穿著暗紅色的旗袍。她有些像港台片裏一個叫李麗珍的演員,臉形也是圓的。我站在門邊,給她取了一個名字,就叫李麗珍。她當然不叫李麗珍,但是我在心裏叫她李麗珍。李麗珍說,我知道你會來的。李麗珍的聲音很圓潤,像珍珠落地的聲音。我在李麗珍的對麵坐下來,我一直在注意著她暗紅的旗袍。旗袍上繡著豔麗的牡丹花,有些妖冶,也有些陰森。她的臉看上去有些青,也許是因為昏黃燈光的緣故,也許是她的臉色不是很好。她吐出了一口煙,重複了一句,我知道你會來的。

我叫了藍山。但是據說,這兒的藍山並不純。小城裏的東西,假貨太多了,連女孩子都有很多是假的。我小口品著假藍山,頭低著,眼睛卻在看著李麗珍。她的眼睛很大,向上看時,有那種嫵媚的味道。她已經有了眼袋了,也許是晚上遲睡的緣故。她應該有二十八歲了吧,二十八歲的女人,我有把握拿捏得住。很長時間裏,我們都沒有說話。她喝的是一杯綠茶,是一種本地產的叫做綠劍的茶葉。大部分時間裏,李麗珍都在抽煙,把煙吸進去,又吐了來。小小的包廂裏,都是煙的味道。我覺得眼睛有些不適應,眼睛敵不過煙,眼睛最後流下了一些眼淚。李麗珍笑了,說男人不抽煙,簡直不像男人。我點點頭說,你說對了,我不像男人。李麗珍把煙蒂在煙缸裏撳滅了,她的手指頭很長,白而纖細。煙滅了,但是煙霧卻沒有散開去。煙充滿了包廂。

我說,為什麼是9號包廂?李麗珍說,我喜歡9號,我們都是需要拯救的人。我說,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來?李麗珍笑了,說,因為男人好色。來過9號包廂的人,太多了。我說,你都替他們看手相?你都不認識他們?李麗珍說,是的,都不認識,我隻是隨便地亂發短信,碰到是男的,我就說,我會看手相,你來尚典9號包廂好不好?和你一樣,幾乎所有的男人都會來。有一個男人接到短信後沒有來,後來我才知道,他躺在病床上,剛動完小腸氣手術。

我笑起來。李麗珍說,你嚴肅點,看手相是一件嚴肅的事。我就不笑了。一個小時以前,我還在屋子裏看一部三級片。我經常和女朋友想想一起看三級片,看著看著,我們就自己演三級片,把自己都演得很累。我一直以為,有段時間我持續耳鳴是因為我的體力跟不上想想的緣故。但是一個小時以前想想不在我身邊,她接了電話後出去了,說老同學找她聚會。現在,她一定在某個茶樓裏發出響亮的笑聲,和同學們談笑風生。一個人看三級片,讓我有些百無聊賴。這時候一條短信,像一條魚悄悄潛進深潭一樣,潛進了屬於我的水域。魚閃著藍光,魚說,我會看手相,你來尚典9號包廂好不好?我說,你發錯了。魚說,沒有發錯,找的就是你。我說,你男的女的?魚說,女的。我對著魚笑了,說,好的,我來。出門前我看了一下窗外。窗外飄著綿密的秋雨,或者,應該算是冬雨了吧。我盤算著一場豔遇的發生,這讓我又重新回味了一下三級片裏的情節。我挑了一件灰色的風衣,挑了一把畫著廣告的傘。廣告上說,有一種方便麵很好吃,我就頂著方便麵的圖案在街上行走。雨拚命拍打著方便麵,卻始終沒能把方便麵給泡漲。然後,服務生領我進了9號包廂。然後,我見到了一個豔若罌粟的女人。李麗珍的眼睛撲閃著,微微上吊,像狐狸的眼睛。李麗珍是一匹紅色的狐狸,在看到她露出嫵媚的笑容時,我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李麗珍又點了一支煙。李麗珍是一個抽“聖羅蘭”的女人,她劃亮了一根火柴,像個老煙鬼一樣,攏著手,攏著一星點的火。

火把煙和她的臉照得紅彤彤的,火讓我看清她眼角的魚尾紋和臉上細微的雀斑。但是,她仍不失為一個漂亮的女人。我等待著這個女人來到我懷裏,像等待一次成長一樣。李麗珍像老煙鬼一樣吐出一口煙。右手輕輕甩了甩,火柴的火焰給甩滅了。火柴半黑半白的身體躺在了煙灰缸裏,像一具屍體。李麗珍很輕地笑了,向我噴了一口煙說,別介意我抽煙。我搖了搖頭。她又說,我給你看手相好嗎,讓我來給你看手相。

我的右手伸了出去。李麗珍搖搖頭。我縮回右手,伸出了左手。李麗珍說,男左女右都不懂?她的聲音在煙霧裏穿行,她的聲音和她的長相是一種完美的組合。李麗珍伸出了一隻手,這是一隻沒有骨頭的手,白嫩,綿軟,有著極好的形狀。我相信,她的手,比想想的手好看一倍以上。我的手躺在了她的手中,就像我躺在她的懷中一樣舒坦。她的綿軟,是一種力量,可以輕易摧毀堅硬。我的手以前很粗糙,因為我經常幹活。現在好多了,因為我經常背著一隻包在做生意,生意不大也不小,夠小康。小康讓我的手也變得小康。現在小康的手躺在了李麗珍的手中,幸福地顫抖了一下後,平靜下來。

李麗珍一邊抽煙,一邊替我看手相。她找出了我的生命線和愛情線。我相信,我的掌心,有著的是零亂的紋路,所以我想這輩子我一定會吃許多苦。李麗珍說,你的生命線我不感興趣,讓我看看你的愛情線。她的聲音很平緩,像從遙遠的天邊掉下來的一樣。她說,你看看,你的愛情,有那麼多分岔的地方。你在中學的時候,愛過一個女同學。我點了點頭。她又說,這之前,談過兩至三次戀愛。我又點了點頭。她說,你現在也在戀愛,或將要戀愛。而你以後,會有無數次戀愛,婚內和婚外的。她的大眼睛盯著我,仿佛在急切地等待我的肯定。我笑了一下,我說,你這不叫看手相,每個男人都會有這樣的經曆。李麗珍顯出了失望的神色,說,不叫看手相,叫看什麼?我說,叫胡鬧。你應該看出我以前受過苦,因為有那麼多還來不及隱匿的老繭。李麗珍內容慘白地笑了,說,我確實不會看相,我隻是在玩著遊戲而已,你一定知道,我很寂寞。

李麗珍是寂寞的。那麼,誰是不寂寞的。

李麗珍放開我的手時,我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我說,現在輪到我給你看手相了。我移開了假藍山的杯子,然後把她的手拖到我的麵前。我用左手握住她,右手的食指在她掌麵的紋路上走著。她的手指頭勻稱綿長且白皙,能隱約看到青色的血管。她的手指甲留長了,閃著淡色的光。後來我把臉埋在了她的手中,她想掙脫,卻沒能掙開。我的臉埋在她手中時,嘴巴發出了一聲嗚咽。然後我抬起了頭,問,你二十八?她堅定地搖了搖頭說,錯了,我三十七歲。我說,你屬什麼。她說,屬猴。今年,是本命年。她的另一隻手,在脖子處抓了抓,終於從懷裏抓出一塊玉猴。玉猴的身體,和一根紅色的絲線連在一起。玉猴說,我是玉猴,相當於一歲,十三歲,二十五歲,三十七歲,四十九歲……我相信她三十七歲了,但是,她看上去最多隻有二十八歲。我緩慢地放開了李麗珍的手。李麗珍回複了常態,又對我噴煙了。李麗珍的話和李麗珍的煙,同一時間抵達我的麵前。她說,失望了吧。我盯著她的眸子看,有挑釁的味道。我說,不,興趣很大。李麗珍的眼簾,就迅速地低垂了下來,長長的睫毛一閃。這個雨天在尚典的9號包廂裏,我和一個妖冶而寂寞的女人麵對麵地坐著。我們都沒有說話,我看著她抽煙,喝那種叫做綠劍的茶。茶葉在長長的杯子裏浮浮沉沉的,像一群綠衣少女的舞蹈。她有時候用雙手托腮,有時候在椅子上斜坐著,有時候把整個身體都靠向椅背,有時候定定地看著我。我像一個木頭人,我在想,想想,她現在一定很開心地和同學們在一起。李麗珍在十一點的時候站起了身,這時候我才發現,原來她的個子很高,足有一米七,這讓我顯得有些局促。麵對一米七的女人,估計一米八以上的男人才有足夠的自信站在她的身邊。她笑了一下,輕柔地說,你送我回家吧。她的聲音在包廂裏飄散了,像一場煙。她的聲音,讓我浮想聯翩,有了曖昧的感覺。我在等待一場豔遇的發生。

我和李麗珍走在雨中。我在想,此刻想想是不是正開車往回趕。我們有一輛白色的本田飛度,十萬多一點的價格,是最便宜的那一款。李麗珍沒有帶傘,她抱著膀子,我的手就落在了她圓潤的肩膀上。雨不大也不小,絲絲縷縷的那種。她把身子往我身上靠了靠,在我們走路的時候,就有了髖骨間的相互碰撞。這種有意無意的碰撞,讓我的胸腔裏充滿了柔情。我摟著她肩膀的手,加大了力量。她終於把頭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在鐵道上行走。浙贛線通過了這座小城,讓小城也有了一個小小的站台。鐵道旁邊長滿了雜草,我們能聞到雜草的氣息。很久了,都沒有一輛車來,我們踩在枕木上,高一腳低一腳地行走。信號燈泛著紅色的光,一團雨霧就在光暈邊停留著。我們的身子靠在了一起,而且,我們的身子,顯然至少有一半已經打濕了。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不說話,我想,一定是因為我們本來是不認識的,而現在僅僅是剛認識而已。但是她是一個性感妖冶的女人,她的妖冶令我蠢蠢欲動。

一套小別墅坐落在鐵道旁不遠的山腳下。別墅背後,是黑黝黝的山。我很深地望了黑黝黝的山一眼,我在想,黑暗裏一定藏著一些什麼,比如一場陰謀、一個妖精、一種力量。別墅的鐵門上有著斑斑的鏽跡。李麗珍把自己靠在了鐵門上,她抬起眼瞼看著我,她已經袒露在雨中了。李麗珍說,上去坐坐嗎?我點了點頭,我想這話裏有誘惑的味道,所以我點了點頭。李麗珍把身子轉了過去,她掏出鑰匙開鐵門。她手裏,是一大串的鑰匙,握著鑰匙就像握著一隻刺蝟一樣。然後,鐵門開了,我們進入了鐵門,像進入另一個世界一樣。在別墅的二樓大廳裏,李麗珍讓我坐在一張椅子上。我看到她匆匆進了房間,一會兒,她又出來了,她一定剛剛洗了一個熱水澡,現在,她穿著的是淡色的睡袍。她坐在我的身邊,說,你先洗個澡吧,我給你準備睡衣。她的頭發,是濕漉漉的。她在用雙手整理著頭發,一些細小的水珠,就相繼落在了我的臉上。我的手伸過去,落在她的頭發上。她的頭發染成了微褐的那種,稍稍有些卷曲。我摩挲著她的頭發,她抬眼看看我,眼神裏含著笑意。她輕聲說,去吧。我也衝了個熱水澡。我的衣服全濕了,衣服被我扔在地上,像是蛇蛻下的皮。它們是潮濕的,它們讓空氣也變得潮濕。我穿上了溫暖綿軟的棉睡衣,穿上了棉拖鞋。李麗珍為我扣上了扣子,李麗珍說,這是我老公的睡衣。我說,你老公呢?她說,出差了。我說,去哪兒出差?她說,你管不著。她說管不著的時候,顯然對我的囉唆有些不耐煩了。我沒有再說話,她看了我一眼,說,很遠的地方。這是一個幹淨的黑夜。客廳裏開了暗暗的燈。我們坐在真皮沙發上,我一直都抓著她的手。我喜歡她的手,我相信她不是一個合格的看手相的人,但是她卻是一個合格的美女。

她比我大了七歲,但是我一點也沒覺得她比我大多少。後來她離開了我,她坐到了大廳的鋼琴前,她開始彈琴。我突然想起一部叫《夜半歌聲》的電影,望著她的背影,望著她的睡袍,望著她披散著的長發,我突然想,她會不會不是人。鋼琴的聲音響了起來,是《月光曲》。但是這個時候沒有月光。我走到了窗前,一列火車剛好轟隆隆地開過來,它的燈光穿過雨陣,再頑強地穿過玻璃窗,投在客廳裏。火車頭的強光,在李麗珍的臉上一閃而過。我突然發現,她的臉色那麼青。我想,我的臉色也一定青了起來,我想,我可能撞到了一個女鬼。這個時候,我還看到了客廳上方的蛛網,一隻碩大的蜘蛛緩緩移動了一下身體,又不動了。

琴聲停止了。我回過頭去,隻看到李麗珍的一隻眼睛,她的半邊臉,被長長的瀑布一樣垂下來的頭發遮住了。她的眼睛空洞地毫無內容地望著前方,然後在很久以後,再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她說,家邦,你不應該喝那麼多酒的。我在努力地想著,剛才我握住她手的時候,她的身子靠在我身上的時候,是不是有溫度的。我想,她的手是溫熱的,她應該是一個人。但是,樓下別墅的大門為什麼是鏽跡斑斑的,大廳裏為什麼四處是蛛網。這兒,是不是廢棄的別墅。我又看到了我脫下的那些濕衣服,它們透著一股涼意,它們像我的一層皮,被剝下來扔在了地上。我想,我完了,我大概回不到想想的身邊了,大概不可能再和想想一起看三級片和纏綿了。我的喉嚨有些幹,眼睛發直。我已經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了。而我垂在腿邊的雙手,分明是在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