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煙已遠,還記得牆角,一朵梅花?愛愛恨恨有幾人,在你耳邊有回聲?青煙已遠,風帶你回到,舊時堂前。一生一世幾個愛,都化作一縷青煙遠。青煙已遠……

——流行歌曲《青煙》

穀穀在夜半醒來的時候,聽到不遠處傳來的火車轟鳴聲。雪亮的車頭燈射出的燈光,會在穀穀逼仄的房間裏一閃而過,留下一抹轉瞬即逝的白亮。那隻柏龍牌調頻收音機的綠燈還在亮著,就放在穀穀的枕頭邊上。他覺得手臂有些麻了,手臂木頭一樣地連在自己的肩頭。手臂上枕著婉君的頭,她的頭發卷曲而蓬鬆,像一隻大尾巴的鬆鼠一樣。她睡得很死,穀穀喜歡自己睡死的樣子。穀穀緩慢地小心翼翼地從婉君的脖子下抽出了自己的胳膊。他在婉君的臉上親了一下,這時候他聞到的是溫暖的女人的體味。

婉君很女人。熟睡中的她正散發出女人的氣味,這種氣味在夜色中穿梭,混合著一個叫小燕的節目主持人的聲音,她在主持著龍山夜話。她一會兒放歌曲,一會兒和聽眾談心。她的聲音綿軟而略有彈性,有些讓人昏昏欲睡。穀穀喜歡這樣的聲音,他總是在臉上擠滿微笑,望著那黑暗中傳來的一點綠色。那是收音機上的頻道顯示。穀穀不止一次地猜想,這個叫小燕的女人,一定在抽煙,一邊抽煙一邊主持著節目。而婉君是一個真實的女人。婉君結過婚,有一個兩歲的兒子。她離婚了,因為她的丈夫老是在賭輸的時候把她打得鼻青臉腫。有一天,婉君和一個女人坐在了穀穀的對麵,女人說這是婉君這是穀穀。那是在浣江茶樓裏,茶樓裏的陳設,是那種嶄新的陳舊,是一些仿古的桌椅。但穀穀還是喜歡上了這些桌椅,他不時地呷一口上好的綠劍茶,不時地用手指頭掠過桌椅的板麵,好像是在撫摸一個孩子的臉。女人後來走了,留下了婉君和穀穀。穀穀望著女人遠去的背影,那是一個酷似古代媒婆的背影。穀穀孩子一樣笑起來,他說婉君,我是一個河南的農民。

現在這個河南的農民就躺在婉君的身邊。婉君的身子玲瓏剔透,穀穀在床上抱著婉君睡覺的時候,就有很男人的感覺。他想女人真是好東西呀。婉君長著一雙大眼睛,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隻是臉上有幾粒不太顯眼的小雀斑,此外就是脖子有些短。但是這並不妨礙她成為一個在床上風情萬種的女人。穀穀在剛開始的時候被婉君嚇了一跳,婉君很狂熱,一場暴風雨一般,把穀穀搞得暈頭轉向。後來穀穀才慢慢地適應了,他想婉君在喝茶時,是很淑女很文靜的呀,怎麼在床上就會像野獸一樣又撕又咬又吼。但是穀穀還是喜歡著婉君的一場場暴風雨。穀穀想,暴風雨啊,你來得更猛烈些吧。穀穀感到疲憊而幸福。

穀穀住的房子是租來的,就在老鷹山腳,是一梯兩戶的小戶型。那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造的老房子吧,穀穀在樓下空地注視小樓陳舊的牆麵的時候,總是感覺到在看一位同一時期出生的兄弟。穀穀從河南鄧州來,他已經三十歲了,他從十八歲開始外出打工,打了十二年的工,但是手頭卻沒有多少積蓄。所以在很多個夜裏,他捧著收音機,老是覺得悲傷。他悲傷地想,自己的一輩子,是不是永遠隻能養活自己,然後就老死。穀穀的對門,住著一個女醫生。女醫生恐怕也有三十歲了吧。女醫生出現在樓梯上的時候,總會帶來一陣淡淡的香風。穀穀喜歡這樣的香風,在他的眼裏,女醫生是個美女。女醫生好像還沒有成家,她偶爾會帶不同的男人回家過夜。穀穀在貓眼裏注視著這一切的時候,總是感到臉紅。但是他仍然會在門口有響動的時候,把眼睛貼近貓眼。這是因為,女醫生是個漂亮女人。誰不喜歡漂亮女人?

穀穀睡不著的時候,就起床抽煙,或者是站到窗前,看不遠處的火車軌道。軌道上亮著或紅或綠或橘黃的燈光,在夜色裏很鮮豔,像是妖怪的眼睛。隔一小段時間,就會有一輛火車,咆哮著穿過夜色。穀穀喜歡火車雪亮的車頭燈,喜歡火車上一格一格的燈光。他總是想著火車裏的人在幹些什麼?打哈欠、吃桔子、打牌、睡覺,或者是一個小偷在偷一個老頭的包裹。如此等等。窗口的夜風總是有些涼,所以穀穀會把自己的膀子抱起來。看上去,這是一個多麼瘦弱的剪影,像一棵快要掉盡葉片的秋天的樹。婉君在這個時候翻身,或者呢喃,或者微微睜開她美麗的眼睛。她會看到一個剪影,她總是覺得這個剪影不像是一個公司的員工,而像是一個古代的詩人。她會把臉放在枕頭上,側著身子靜靜地看這幅剪影。她喜歡穀穀的溫文。穀穀一點也不像農民。

穀穀在浣江茶樓第一次見婉君的時候,說自己是一家製藥公司的員工。那是女人讓他這樣說的,女人說,你隻有這樣說,人家才肯和你交朋友。女人後來收了穀穀的五百塊錢介紹費。女人走的時候,像一隻江南水塘裏剛剛上岸的母鴨。她的腳是八字腳。穀穀後來和婉君也走出了茶樓,他們在浦陽江邊的長堤上慢慢地走著。安靜的水聲,不斷地輕拍著他們的耳朵。耳朵裏,就灌滿了水的聲音。穀穀知道了婉君在雄城超市上班,穀穀就開始想象婉君在超市裏的貨架邊站立時的樣子。明淨的日光燈映照著那些貨物和它們散發出的氣味。婉君就站在那堆氣味裏,不時地打一個空洞的哈欠。後來穀穀把婉君送到了家。其實那是婉君的娘家,婉君離婚後就回到了娘家,從此那還沒有成家的弟弟,就成天對著婉君唉聲歎氣。婉君裝作不知道,婉君想,這也是我的家。

穀穀沒事的時候,就去接婉君下夜班。超市夜班十點鍾下班。婉君跟著穀穀走,到了穀穀的家,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樣,洗漱,上床,然後開始一場暴風雨。婉君很老練,好像波瀾不驚的樣子。每次都是穀穀把臉埋在婉君的胸前,好幾次他的鼻子都酸了,想要哭出來的樣子。婉君輕輕拍著他的背,哄小孩一樣地說,沒事沒事,沒事沒事。

有一天在暴風雨後,穀穀還在喘著瘦骨嶙峋的粗氣。婉君說,我們還是什麼時候去登記吧,我不願再聽我弟弟唉聲歎氣了,再說,登了記我們怎麼樣都是合法的。穀穀本來想說,不登記也不犯法。但是他沒有說出來,他想說的話,被自己粗重的喘氣聲給吞沒了。後來他感覺到累,就什麼也沒有想,沉沉地睡了過去。他睡過去的時候,感到婉君還緊緊地用手拿捏著他,好像是捏住了一張婚姻保證書。

穀穀喜歡黑夜。他喜歡一個人坐在黑得發亮的夜裏,坐在那張金絲絨的陳舊的沙發上。那是房東留在屋子裏的陳設。房東是一個老頭,他有著一雙混濁而哀傷的眸子。那天,那是一個春天吧,反正穀穀聽到不遠處鐵軌邊的青草都在歡叫。穀穀跟著老頭來看房子,老頭把門打開了,他沙啞的嗓門也隨之打開。他說,這是我和我老伴很多年前住過的房子。穀穀聞到了灰塵和家具黴變的氣味,他一下子喜歡上了這間小屋。一間小廚房,一間有噴淋的小衛生間,一間臥室,沒有客廳。這兒適合安放穀穀。穀穀在老頭沙啞的嗓音裏,把房租交到了老頭的手上。穀穀喜歡那張陳舊而結實的木板床,喜歡那張金絲絨沙發。穀穀想,這沙發上,一定坐過一個蜷著腿的慵懶的女人。

穀穀是在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的時候離家遠行的,他站在土埂上的時候,仍然能看到自己家的黃泥小屋,和小屋門口的父母以及妹妹。起先穀穀每年年底都會回去,後來變成兩年一次,他輾轉的地方,也越來越多。他打電話的時候,會把電話打到離他家不遠的小店裏,然後讓小店裏的老鄉去叫他的父母親。不管是父親還是母親,他們對著話筒的第一句話永遠都是,你有什麼事?後來他從灌滿風聲的話筒裏,得知妹妹也出門遠行了,去了溫州,據說是在鞋廠打工。穀穀後來來到了一座叫諸暨的縣城,從火車上下來,看到不遠處鐵軌旁邊的老鷹山時,他就知道自己要留在這裏了。

他喜歡鐵道旁邊的這座山以及山腳下淩亂的居民區。他覺得這樣的地方,才像是人間。這個時候,他的包裏,塞著幾首他的詩歌。他的詩歌,曾經在一本打工雜誌上發表過。但是認識了婉君以後,他不願意再寫詩。他覺得最好的詩歌,就是躲在黑夜裏聽調頻台小燕說龍山夜話;就是在黑夜裏站到窗前,看一輛輛火車從他的視野裏開過;就是在黑夜裏,按住真實的女人婉君,用汗把這個女人和夜晚,都浸得濕透。穀穀其實不是藥廠的員工。穀穀在十裏牌的殯儀館工作。他有一個師傅,那是一個清瘦的師傅。師傅像一根竹竿一樣,在他麵前飄動,他的臉上掛著瘦弱但卻親切的笑容。師傅遞給他一件青色的褂子和一隻口罩。師傅的聲音有些尖厲,這也許與他身材高瘦有關。師傅說,以後,你跟我好好學。你知道什麼人最不怕鬼嗎?除了醫生,就是我和你。穀穀笑了一下。穀穀其實從來就沒有怕過鬼。在少年的時候,他就經常出沒在老家村莊不遠的墳地。他喜歡站在新墳前,看那些被雨水浸泡而顯得潰敗的紙花。紙花頑強地把自己的身體攀附在花圈上。紙花的身體,被雨打濕,沾上了泥。那些泛黃的泥土,也會在一場雨水過後,慢慢地沉下去。穀穀會呆呆地站在墳前,想象裏麵躺著的一個,本來還經常在村子裏走來走去的人,竟突然之間變得如此安靜。穀穀到了殯儀館以後,跟著師傅燒屍體。第一次燒屍體的時候,他是看著師傅燒的。師傅說,你看著。他看到一具屍體順著軌道推了進去,那是一具年老而且有些幹癟的屍體,臉上罩著色彩豔麗的妝容。他的嘴微微開著,好像還有話要說卻又說不出來。那是一張幹癟的嘴,可以塞進一隻雞蛋。然後,師傅合上了倉門,按動了電鈕。在監控器上,穀穀看到了一個人變成灰的過程。熊熊的火焰,在屍體上像上躥小跳的小獸。

柴油和屍體一起燃燒,令穀穀感到眼睛在片刻間就花了。穀穀愣愣地看著,他看到那骷髏頭,燒著燒著,像煙花一樣,嘩地爆開。很久以後,師傅打開了倉門,他看到了白色的骨灰。師傅笑了一下,說,每個人都會變成這樣。然後,師傅舉了舉手中的耙子。

穀穀輕而易舉地學會了火化這一工作。這是看上去很簡單的一項工作,但是要把屍體燒得幹淨,要把骨灰燒得很白,要把頭蓋骨燒得像煙花一樣盛開,卻需要像師傅一樣的本領。好些時候,看到師傅在操作,穀穀會突然開小差跑出來。他會跑到殯儀館的那片空地上,看著高高舉起的煙囪,憤怒地指向藍天。看到煙從煙囪裏鑽出來,穀穀就想象,這是人的靈魂,從煙囪爬了出去。

穀穀喜歡這樣的煙,他像送別親人一樣,目光長久地滯留在那青煙上。

其實,穀穀的收入不錯。穀穀盡管隻是一個聘用工,但是穀穀的工資,比在雄城超市上班的婉君要高出好多倍。穀穀是一個不太會用錢的人,他領了工資以後,理發,買洗衣粉什麼的,用去一些,此外的錢,他不知道怎麼用。他也不去享受,他的享受,就是在黑暗裏抱著那隻收音機。抱著收音機,就等於抱住了美麗的小燕。

有一天他把自己深深地埋在金絲絨沙發裏,聽小燕講最近發生的一些事。小燕說,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住在北莊新村的,死了兩年了。他死在床邊,好像是突然死去的,最近才被人發現。現在居民樓裏有人說,怪不得兩年前常能聞到臭味。小燕說,年輕人的親人們,怎麼就不知道尋找一下自己的孩子呢。小燕後來放起了一首歌,那是一首女人唱的叫做《不想睡》的歌曲。穀穀聽著這首歌有些難過,他也不想睡了。他認為人死了一定是要找到一個去處的,不管是被埋到地底下,還是從煙囪裏爬出來。這個年輕人,其實就是穀穀燒的。那是公安送來的一具屍體,直到現在,年輕人遠在外地的親人還沒有找到。師傅說,穀穀,今天你來燒。穀穀看到的其實已不是屍體而是一具骨頭,那具骨頭被穀穀推進了倉門。骨頭燒得很快,半小時就燒完了。穀穀打開倉門的時候,師傅說,不錯,不錯。師傅說的不錯,就是說穀穀已經很熟練地完成火化程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