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天,小燕又在收音機裏告訴穀穀一件事。小燕在收音機裏的聲音,有些像冬日下午三點的太陽,溫暖但卻沒有力量。穀穀想,我要是能見一次小燕該有多好呀,小燕是一個在午夜出沒的妖怪。收音機上的綠色指示燈,就是妖怪的眼睛吧。小燕在收音機裏告訴穀穀,有一個患了憂鬱症的女人,曾經是棉紡廠裏的廠花。她和丈夫離了婚,沒多久她就死在了自己的屋子裏。那間屋子,竟然有五年沒有打開。五年以前,有人收過她的水費。這五年裏,前夫沒有找過她,孩子沒有找過她,父母兄弟沒有找過她,或者說,找不到她。廠裏更沒有找過她,因為她下崗了。一個人被遺忘了五年,就算她沒有死,也和死去差不多了。穀穀想起了這個女人,這個女人也是以一具骨頭的形式出現在他的麵前的。師傅歎了一口氣,說,長得很漂亮的一個人。穀穀說,你怎麼知道。師傅說,我看電視了,看到電視裏在播她的新聞,她房間的床頭櫃上有一張照片。告訴你吧穀穀,她生前的時候,頭發是卷的,眼睛很大,雙眼皮,有酒窩。我不說了,就憑這些,你也該知道這是一個漂亮的女人。穀穀認定她是漂亮的女人了。漂亮女人,也得燒掉。於是,穀穀漫不經心地開倉,推入屍骨,關上倉門,按動電鈕。他木然地站在化屍爐邊,手裏舉著那個耙骨灰的耙子,好像是守在南天門的打瞌睡的武士一樣。當小燕在收音機裏把這些告訴穀穀以及所有的聽眾時,美麗的女人早就化成了青煙,在穀穀的幫助下升入了天空。穀穀捧著收音機,在金絲絨沙發上發著呆。他的身體,深深地陷入了沙發中。那是因為老式沙發巨大,而且彈簧已經壞了,坐上去時吱吱叫著,就像不小心壓住了一隻老鼠一樣。穀穀害怕自己這樣陷下去陷下去,會把自己陷沒掉,會把自己也陷成一縷青煙。

穀穀捧著柏龍牌收音機,和收音機裏美麗的小燕,和小燕美麗的聲音。他在發呆。小燕為了配合穀穀的發呆,放了一首很舒緩的音樂。穀穀不知道這是什麼音樂,但是這並不妨礙穀穀在這樣柔婉的音樂聲裏,想起自己的親人。他想起了父親,那個瘦小的有著黝黑皮膚的男人。他想起了母親,那個目光呆滯,臉和鼻頭都很扁平的母親。他還想起了妹妹,他離家時妹妹還是一頭黃毛,現在應該學會塗口紅了吧。這樣想著,他就趿著拖鞋抓著收音機去樓下的公用電話亭打電話。他把磁卡插進卡座的時候,才想起離自己家不遠的那家小店,一定早就關門了。然後,他就聽到小燕也在收音機裏和大家說再見。小燕說再見時,聲音很性感。性感得令穀穀在夜色裏哆嗦了一下。

穀穀沒有馬上上樓。一輛火車開了過來,巨大的燈光鋪天蓋地地罩向了穀穀。鋼鐵摩擦的聲音,有一種硬度,強硬地闖進了穀穀的耳朵。穀穀又發了一會兒呆,他突然之間感到有些涼,於是他又趿著拖鞋上樓。在樓梯口,他看到了住在對門的女醫生。女醫生的頭發,棕褐而卷曲,柔軟如波浪一樣爬在她精致的頭顱上。女醫生身上淡淡的香味,在樓道裏慢慢地遊走。經過穀穀的身邊時,那香味輕輕地撫摸了一下穀穀的臉。穀穀舉了一下手裏的收音機,說,喂。女醫生回過頭來,一張漂亮的臉出現在穀穀的眼前。穀穀笑了,眯起眼睛笑,說,最近你和你的親人們聯絡多嗎?女醫生詫異地看著他,她覺得應該給鄰居一個笑容才對,於是她笑了一下。她的手在飛快地動作著,手快速動作,是想要快速打開門。這時候一個聲音又響了起來,如果你和親人們聯係不多的話,你要多聯係,比如,常回家看看什麼的。

門打開了。

女醫生和她身上的淡香跌撞著進入了她的房間。穀穀手中舉著的收音機還沒有放下來,他臉上的笑容,慢慢地退了下來。他覺得自己一定是嚇壞了女醫生,或者說女醫生一定把自己當成了精神病。這令他有些掃興,他怏怏地進了自己的房間。

很快他又重歸於黑暗。他能聽到隔壁女醫生的聲音,穿著拖鞋走路,燒水,洗漱。他喜歡這樣的聲音,其實,他是喜歡著女醫生這樣的女人。這樣的女人難以接近,因為他一直認為自己隻是一個來自河南鄧州的農民。隻有婉君,才是他生命中真切的女人。

婉君其實不太關心穀穀的工作。她隻知道穀穀不用上晚班,工作很清閑,好像收入也還可以。婉君有一天見到了穀穀,確切地說是見到了穀穀的眼睛。在殯儀館的骨灰堂,婉君看到了匆匆而過的穀穀。婉君是去參加一位同事的追悼會的,那時候她看到一個不高不矮的男人,穿著青色的工作衣,戴著口罩,像黑社會一樣匆匆而過。婉君看到了他的眼睛,婉君認識那雙眼睛,笑起來就會眯成一條線。婉君說,站住。穀穀就站住了,回轉頭,他的目光很平靜。他其實已經看到了婉君,他想如果婉君不叫他,他也不提這事。但是婉君說,站住。穀穀回過身去,他的眼睛浮起了笑意。婉君的心一下子就涼了,她熟悉這樣的笑意。婉君說,是你嗎?

大概有一分鍾時間,兩個人就那麼對視著,不說話。一分鍾以後,穀穀把手從大褂口袋裏取出來,他什麼話也沒有說,摘掉了臉上蒙著的口罩。婉君笑了一下,她的笑容有些蒼白,她說,我,知道了。穀穀點了一下頭,他看了看自己的腳尖,半新的皮鞋上,積了一些灰塵。穀穀說,知道了就好。然後穀穀很緩慢地轉過身去,很緩慢地離開了。他重又把手插在了青色的大褂口袋裏,風吹起了大褂的下擺,像吹起一片青色的樹葉。

後來,婉君來找過穀穀一次。那時候穀穀把自己的身子蜷在金絲絨沙發裏,他把收音機貼在耳朵邊上,聽著收音機裏傳出來的音樂。婉君打開門進來了,穀穀沒有起身,隻是在黑暗中笑了一下。婉君順手打開了燈,那是一盞昏暗的燈。燈泡搖晃了幾下,那光線也跟著搖晃了幾下。婉君走到穀穀的身邊,她的手伸出去,撫摸著穀穀略微有些卷曲的頭發。後來,穀穀的手就無力地垂了下來,那隻收音機被他放到了沙發上。收音機的聲音,像被什麼東西捂住了似的,發出一陣嗚咽。穀穀把自己的臉,貼在婉君略微有些發福的小腹上。他的手環抱著婉君的屁股,他開始輕柔地撫摸她的屁股。後來他抱起了婉君,把她輕輕放在床上。

那天晚上,婉君一直在興奮地嗚咽。穀穀也是,把頭埋在婉君的胸前,眼淚打濕了她的皮膚。

婉君離開的時候,已是淩晨四點了。穀穀說,別回了,明天回吧。婉君說,不,我要回去了。穀穀就送婉君回去。他們經過鐵道口的時候,遠處正奔來一輛咆哮的火車。穀穀站在枕木上,發呆了,他在想,如果我站著不動,那麼幾天以後,我就是一縷青煙了。婉君一把拉住了穀穀的手,她的臉上有些憤怒的表情,她說怎麼不走,想找死?!穀穀笑了一下,車頭燈的強光,把他的身體映得透亮。

婉君把穀穀的身體從那堆強光中拉到了鐵道邊,火車呼嘯而過,一頭衝向遠處的黑暗之中。火車是一塊巨大的不知疲倦的鐵。穀穀這樣想。然後穀穀把婉君送到了城南,那兒是婉君的娘家。諸暨是一座不大的縣城,安靜、冷清,當然也安逸、寧靜。諸暨其實很適合生活。穀穀把婉君送到了樓下,婉君說,再見。穀穀也說,再見。穀穀看著婉君上樓。這時候,天色已經開始亮了,淡淡的光線,像一層半透明的塑料紙,把穀穀和清晨一起罩在了其中。穀穀望著婉君的背影想,婉君不會再和自己見麵了。婉君,一定是和自己分手了。這樣想著,穀穀開始憂傷起來。但是他沒有落淚,他隻是掉轉身子,落寞地回到自己的住處。這天清晨,穀穀打電話給自己的父母。母親接的電話,母親說,你還好吧。如果外麵辛苦,不如回來。穀穀笑了,說不辛苦,我在醫藥公司裏做銷售代表呢。母親說,你妹妹在溫州,已經三年沒有回來了,我們也不知道她怎麼樣了。她偶爾打個電話回來,說是過得不錯,還處了對象。你呢,你有對象嗎?穀穀想了想說,我剛才還有的。母親沒有聽懂,母親說,難道現在沒了?穀穀就笑了起來,說,媽你不用搞得太清楚,我的事,自己會管好的。後來,穀穀就掛了電話,掛電話的時候才突然想起沒有問爸爸身體怎麼樣。於是穀穀又撥電話過去,小店的店主說,你媽走了。穀穀在這一天開始想念妹妹。兩年前穀穀回家過年的時候,妹妹沒有回去,說是太遠了,工作忙。現在,妹妹已經三年沒有回家了。奇怪的是,穀穀居然沒有妹妹的電話號碼。穀穀就想,我要去買一隻手機,我要找到妹妹。穀穀當天就去買了一隻手機。但是找到妹妹就有些難。他找了一個溫州的老鄉,那是一個有文化的老鄉。老鄉說,要不登報試試。穀穀說,多少錢?老鄉說,八百。穀穀的心就有些痛了起來。穀穀的心大概痛了五分鍾左右,他咬了一下牙關說,好的。

穀穀的特殊工作,讓他有抽不盡的煙。他本來不抽煙,後來開始抽了。他收喪主的中華煙。喪主說,幫我們把屍體燒得幹淨些,穀穀就點頭,說,保證保證。然後,就會有煙遞過來。穀穀學會了抽煙,他窩在沙發上邊抽煙,邊擺弄剛買來的手機。穀穀的日子,波瀾不驚。

穀穀後來又談戀愛了。那個女孩來自鄧州,和穀穀是老鄉。穀穀是去洗腳的。他從來沒有去過大橋路的良子足浴,但是有一天他突然想起了要洗腳,他想知道洗腳到底是什麼滋味?他就進去了,就有一個叫珍珍的健康結實的女孩,端了木盆進來。珍珍給穀穀洗腳,把穀穀的腳緊緊抱著,又搓又掐又按的。穀穀躺在沙發上,看著女孩紅撲撲的臉,覺得很滑稽。他總是覺得,從他這個位置看過去,就像是這個女孩想要吃掉他的腳似的。穀穀問,你叫什麼名字?女孩說,我叫珍珍。穀穀說,你是哪兒人?珍珍說,河南的。穀穀說,河南哪兒人?珍珍說,鄧州。穀穀說,我也鄧州的。珍珍說,騙人。穀穀說,騙人不是人。珍珍說,那你說一句河南話聽聽。穀穀就說了一句河南話,再說了一句河南話。穀穀說了無數句河南話,珍珍信了。

穀穀後來常去洗腳。洗腳的時候,捧著個收音機。如果珍珍正在忙著,穀穀就坐在一邊的沙發裏,等珍珍幫客人洗好腳,再洗。珍珍說,你為什麼老是捧著個收音機,像個老頭似的。穀穀說收音機裏的聲音好聽,你聽,有歌曲。歌曲的聲音,從收音機裏跑了出來,果然是好聽的。一個叫任賢齊的男人,在唱著太平洋是很傷心的。珍珍喜歡穀穀,她覺得穀穀是個實在人,她喜歡和實在人一起聊天,甚至一起生活。她二十四了,在老家農村,她的年齡也老大不小了。穀穀約了她吃飯,看電影,然後在浦陽江邊溜了幾圈。他們,就像是戀愛中的男女了。

珍珍說,你幹嘛的?你好像很有錢?穀穀遲疑了一下,說,我是醫藥公司的。珍珍說,你怎麼三十歲了還沒有女朋友,你不會是在老家討了老婆的吧,你不要騙我。穀穀眯眼笑了起來,說,你看著我的眼睛。珍珍就看著他的眼睛。穀穀說,我像是騙你的嗎?珍珍說,不像。珍珍接著說,你還一套一套的。

穀穀突然問,珍珍,你和家裏人聯絡多不多?你要多打電話給家裏的。珍珍說,我打的呀,我還寄錢給家裏呢。你寄嗎?穀穀的臉就紅了一下,他記得自己在外邊好些年了,隻往家裏寄過一次錢。穀穀又說,在諸暨你有好朋友嗎?珍珍說,有呀,有好多老鄉呢。穀穀就“噢”了一聲,說,這我就放心了。珍珍笑起來說,有什麼好不放心的。那天晚上,穀穀在金絲絨沙發上聽收音機的時候,聽到了門外的響動。他把眼睛貼在貓眼上,看到女醫生穿著淡灰的風衣,正在開門。穀穀很想和女醫生聊幾句,於是他打開了門,把正在開門的女醫生嚇了一跳。女醫生說,你想幹什麼?穀穀眯眼笑著說,我沒想幹什麼。他舉了舉手中的收音機,說,你聽,是小燕,她的聲音那麼好,她一定長得很漂亮。女醫生說,你以後別嚇我了,我經不起嚇的。小燕的聲音好是好,但是她在小城裏頭的名聲可不怎麼好。穀穀說,那,我問你一下,你和你的親人們,聯絡多不多?你應該多聯絡的。女醫生顯然是煩了,她打開了門,很快鑽進了屋子裏,就像是她突然之間被門吸了進去一樣。穀穀在樓梯口發了一會兒呆。小燕仍然在收音機裏和人談心,她正在安慰一個失戀的女孩子。小燕說,失戀是你的人生經曆裏的財富。穀穀想,怎麼成了財富了?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穿著的竟然是棉毛褲和拖鞋。他拿著收音機進屋的時候,想象著現在女醫生在幹些什麼。第二天清晨,太陽照進了穀穀的屋子裏,灑在他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