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裏擺放著兩件青花瓷器。屋子收拾得很幹淨,德國的真皮沙發、山水迷你音響、進口的台燈、康柏筆記本以及擺放在洗手間裏的整套的蘭蔻化妝用品。這是單身公寓,第十八層。一切,很現代,所以那兩件青花瓷放在床頭櫃上,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一件是元青花扁壺,壺身上盤踞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青龍;一件是清康熙的青花盤,盤上是一個坐著的微笑著的女人,蛾眉淡掃,顯現著一種貴氣。兩件青花瓷住在十八層的高樓上,顯得有些寂寞。透過窗的一角,它們偶爾能看到飄過的雲,它們最多隻能看到飄過的雲。

主人是一個叫花無衣的女人,一家外資公司的技術總監。每天晚上她都回來得很晚,她脫掉那件黑色的風衣時,會隨風飄起淡雅的香水味和淡淡的煙味。然後她打開台燈,燈光有些昏暗,隻能把房間照得半明半暗,花無衣就在半明半暗裏走來走去。她走到廚房,倒一杯開水。她端著杯子喝開水,把身子靠在窗邊,兩條腿交錯著站立。她換上了一雙棉拖鞋,鞋上繡著兩隻小貓,小貓在夜裏顯得很安靜,像是睡著了。我知道花無衣的每一個章節。花無衣在洗手間衝熱水澡的時候,門總是半開半掩的,熱氣像一團雲一樣,從那半扇玻璃門湧出來。花無衣穿著棉布睡袍出來,她用幹燥柔軟的毛巾擦著頭發。她的頭發染成了栗色,一種安靜而又不本分的顏色,像水底下湧動的暗流。花無衣抽煙,她抽的是駝駝牌,一般女人都不抽這個牌子的煙。香煙殼是黃色的,有駱駝在畫麵上呈現。花無衣就幻想,自己騎著駱駝穿過了撒哈拉,穿過了尼羅河。花無衣像一朵瘦弱的花,升騰的煙霧就在花的旁邊。暗夜裏,有著昏暗燈光的暗夜裏,煙升騰的樣子,有些像一匹扭來扭去的綢緞。

我本來不知道她叫花無衣。但是有一天一個男人叫她“花無衣”了,我才明白原來這個常在深夜出沒的女人,有一個與花有關的名字。花無衣二十六歲?二十八歲?女人的年齡是你不太能準確猜到的。但是不管她是幾歲,總之不會超過三十歲。花無衣常去蹦迪、喝酒和泡吧。她從十八層高的房間裏出去,然後走出這個花園小區的大門,走出大門口保安的目光,隱沒在車流中,隱沒在城市的燈光中。花無衣像一滴高貴的水,在每一個夜晚來臨時隱入一條河裏。有時候花無衣會醉眼惺忪地回來,洗澡,泡一杯玫瑰花茶,打開碟機看文藝電影,有時候也看韓國的三級電影。花無衣是寂寞的,看三級電影的時候,她會躲在被窩裏,發出輕微的聲音。夜是一件黑色的衣裳,我看到了這件巨大的衣裳,把整幢樓都包裹起來。我想我是愛上了花無衣,我的目光充滿著愛憐的成分。

花無衣有時候會帶高高大大的帥小夥進來。他們在床上親熱。這樣的時候,往往是花無衣酒喝多了的時候。小夥子親她的裸體,她的裸體像是白瓷。小夥子有多大了,二十?二十二?小夥子俯下身從花無衣的腳趾頭開始親,然後是小腿,然後是膝蓋,然後是大腿,然後是小腹,然後是胸部和脖子,再然後是她的額頭。小夥子會把頭埋在花無衣的股腹間,發出咿咿唔唔的聲音。花無衣也會發出這樣的聲音。花無衣在這個時候還抽煙,她讓小夥子替她點上煙。她有一隻ZIPPO的女士火機,很精巧的白板打火機。小夥子伏到她身上的時候,她就不停地吐著煙。花無衣還會拍打小夥子瘦小的屁股,像趕著一匹馬,像對馬說,你跑快點就給你加草料。花無衣還會用雙腿夾緊小夥子的腰,花無衣就像在草原上奔馬。我不太記得清小夥子的臉,是因為在煙霧裏小夥子的臉顯得有些虛幻。小夥子一律都很高大,身材勻稱且濃眉大眼的。小夥子一般都會在清晨離開,走的時候,他們會在窗口微弱的晨光下點錢。錢是從花無衣手裏遞過來的,花無衣的手從被筒裏伸出來,遞過一隻黑色的錢包,說,拿走你應得的部分。小夥子穿上名牌衣褲和皮鞋,高高的身影晃動了一下,就開門走出去了。一年之中,這樣的情況會發生四五次,直到有一天男人出現了,才沒有小夥子們的出現。花無衣長得並不是很好看,但她性感和妖媚,這不是裝出來的,是自然流露的。有一次她被她的上司堵在電梯裏,上司先是向她微笑,然後伸出長長的手,把她攬入了懷中。上司是個老外,老外堅硬的美國牌胡子紮痛了花無衣。花無衣的臉漲紅了,她憤怒地推開了老外,憤怒地用手中捧著的資料狠狠擊打著老外的頭部。老外摸摸頭笑了,花無衣也笑了,花無衣說,我對你沒興趣,所以以後請別惹我。但是花無衣對男人有興趣。

男人大概已經四十歲了,或許還不止。男人是個大胡子,他的大胡子刮得青青的,給人幹淨的感覺。他不太說話,花無衣就喜歡著他的不太說話。花無衣和他是在一個酒會上認識的,花無衣喝醉了,是男人把她送回家的。花無衣喜歡男人的眼神,男人的眼神很憂鬱,像一個叫尼古拉斯·凱奇的影星。

男人常來,輕輕地敲門。花無衣就像一隻燕雀,飛到門邊打開門。男人和風以及煙草的氣息一起進門。男人也抽煙,男人抽的是國產煙,一種叫白沙的香煙。這種香煙會讓人想到一雙像翅膀一樣柔軟卻有力的手,那是電視廣告裏的一雙手,這雙手舞動的時候,有一個沉沉的男低音響了起來,鶴舞白沙,我心飛翔。一個下午花無衣跪了下來,花無衣跪著去解男人的皮帶扣。花無衣的臉卻是仰著的,她在看著男人的表情。男人在微笑,男人的大手罩下來,罩在花無衣的臉上。花無衣就張嘴咬住了男人的手指頭。褲子掉了下來,是男人的褲子,一條筆挺的聖寶龍褲子。褲子掉下來,像是電梯的急速下墜。男人的腿上多毛,像水草一樣。花無衣就把臉貼在了水草上。然後,男人彎下腰,他把花無衣拉起來,然後開始解花無衣的衣服。花無衣的衣服和褲子,就像一片片枯葉一樣飛起來,然後又落下去。一會兒,枯葉就淩亂地落滿了房間。男人抱起花無衣,他們進了衛生間,拉上玻璃門洗澡。他們出來的時候,身上還有來不及擦幹的飽滿的水珠。

男人和花無衣在床上做愛,很長時間地做愛。他輕易地滑入了一片溫暖的沼澤地,然後他就在沼澤地裏走來走去。男人走出沼澤地的時候,聽到了花無衣無所顧忌的大叫。男人的走路方式和速度,令花無衣滿意。花無衣唱歌,嘴裏念念有詞,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或者問男人一些問題。花無衣問男人,你老婆現在會想到現在你正在另一個女人的身體裏麵嗎?男人啞然失笑,男人說,不會想得到的,她很信任我。然後他又說,你怎麼問這麼奇怪的問題。花無衣也笑,說,我一定不會是你妻子以外的第一個女人,而奇怪的是你老婆對你如此放心。女人既敏感又遲鈍。

漸漸安靜下來,他們就坐在床上抽煙。他們赤著身子,一人手裏夾著一支煙,一人手裏拿著一隻法國產的玻璃煙缸。國產煙和外煙的煙霧就在床上糾纏在一起,升騰著。他們相互往對方的身上噴著煙,花無衣說,你的皮肉上留著駱駝香煙的氣味了,好像駱駝踩了你一腳。男人也說,那要這麼說,你的乳房上留下了白沙煙的氣味,難道可以說成是一隻白鶴在你的乳房上咬了一口?花無衣就笑了起來,很輕的那種笑。抽完煙,花無衣翻身上了男人的身子,繼續做。他們停停做做,就等於是停停走走,他們的樣子,好像是要到很遠的一個地方去,比如從這座城市出發,去一個叫伊犁河的地方。

他們終於累了,累得不能再動的那種累,眼皮還能勉強張開。他們不吃東西,隻喝水和抽煙。然後,男人看到了風卷窗簾的樣子,看到了窗簾扭捏著,不時把光線漏到屋子裏。然後,男人還看到了元青花扁壺和清康熙年間的青花盤,它們並排站在床台櫃上,它們被擦得很幹淨,透著一絲絲青亮。男人說,你的房裏為什麼有青花?花無衣笑了,花無衣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的像一輪新月一樣。花無衣說,我喜歡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