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日子很平靜。我是花無衣白領歲月中男女恩怨的見證人。我看到子歸來了好幾次,來了,就坐大沙發上靜靜地抽煙,他把整個身子都埋在沙發裏。他們認識了好幾個月了,子歸甚至有了花無衣房間的鑰匙。我無數次看著子歸用鑰匙開門進來,然後為自己泡茶,坐在沙發上看碟。我也無數次看到花無衣回到屋子裏,第一步必定是去看那隻青花鼻煙壺,捧在手裏摩挲著,好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似的。一轉眼就到了秋天,十八樓看不到秋天的顏色,十八樓隻看得到風的顏色。秋天的風,它的顏色有些灰黃。子歸就一次又一次被灰黃的風吹拂著。花無衣站到了子歸的麵前,花無衣說,子歸,我要嫁人了。子歸愣了一下,說,這麼快?花無衣說,我想嫁人了,我已經三十歲,我想要個孩子。我的未婚夫是個皮草商,我們認識才兩個星期,但我們已經在酒店裏上了好幾次床。子歸吸了吸鼻子,他點了一支煙,吐出一口煙說,怪不得我聞到你身上有一股皮草的氣息。子歸說完,眼角有了一滴淚。他用食指把那滴淚擦掉了。

花無衣也坐下來,坐在子歸的腿上。花無衣點上了一支駱駝煙,她吐出的煙和子歸吐出的煙糾纏在一起。花無衣輕聲說,子歸,你多大了?子歸說,我二十六。花無衣轉過身,現在她是麵對著子歸的臉坐在子發的腿上了,她吻了一下子歸,說你還那麼小啊。子歸說,不小了,我每天和博物館裏的老古董在一起,已經不小了。花無衣扭了一下身子說,對我來說,你還是小的。子歸沒有說話。花無衣在子歸臉上噴了一口煙,花無衣說,你叫一聲姐。子歸就叫了一聲姐,子歸說,姐。花無衣把嘴放在子歸的耳邊,輕聲說,想不想要姐,姐在結婚前還可以給你。子歸想了想,輕聲說,姐,你是我姐,我就不能要你。花無衣的眼淚突然就下來了,說,子歸,我想送你一樣東西,我把青花鼻煙壺送給你。還有,我搬出去嫁人以後,這間屋子給你住。產權是我的,但是你擁有使用權。答應我子歸,我想讓你住到這兒來,和青花鼻煙壺住在一起,它很寂寞的。

子歸答應了花無衣,他本來就租住在一間狹小的房子裏,花無衣讓他住,他很開心。花無衣說,子歸,我是怎麼認識你的,我已經忘了。子歸說,我也忘了,怎麼認識的並不重要。花無衣說,子歸,你有沒有女朋友?子歸說,有過的,但是她嫌我窮,我在博物館的收入,隻有八百塊錢一個月。花無衣坐在子歸的腿上,開始計算自己的收入和子歸的收入,她的月收入,相當於子歸月收入的十多倍。花無衣苦笑了一下,她想,沒辦法的,收入就是那麼懸殊。花無衣終於嫁人了。走的時候,隻帶走一隻皮箱和幾件衣服。花無衣走的時候,穿著紅色的毛衣和銀灰的風衣,下麵穿著一條黑色的長褲,一雙咖啡色的靴子。花無衣離開十八樓的房間以前,把鼻煙壺拿在手裏,輕聲說著什麼。我不太能聽得清,我隻是大概聽出她在和奶奶告別,她在訴說著什麼,說她曾經無緣無故跟人上床,隻是為了感官的刺激。說她曾經騙得男人暈頭轉向,也被男人騙得暈頭轉向。說她愛得累了,累得苦和痛並且哭了。花無衣邁出家門的時候,子歸就站在門口。子歸把身子靠在牆上,右手指間夾著一支煙。花無衣從屋裏出來,子歸就說,我在這兒站一會兒,算是送你走上嫁人的路。花無衣放下皮箱,抱了一下子歸,然後拍拍子歸的背,把子歸推開了,她在子歸額上留下了暗紅的唇印。花無衣說,子歸,你和青花鼻煙壺做伴吧,那裏麵,裝著我無數的心情和心事,裝著我的愛恨和情仇。花無衣說完就走了,拖著皮箱就像拖著她從前的歲月一樣。子歸仍然把身子倚在牆上,他的手裏多了一串鑰匙,他的目光斜過去,罩在花無衣的背上。電梯的門開了,花無衣走進去,像是走進一張大嘴。電梯門又關了,花無衣就消失在電梯裏。子歸的生活很平靜。子歸是一個憂鬱的年輕人,許多時候他都坐在床上吸煙。當然他也看碟,在夜深人靜時,看花無衣留下的那些文藝片和韓國三級片。子歸後來有了一個女朋友,她是一家工廠裏的女工,長得不好也不壞,卻性感。女工是個實在過日子的人,她為子歸打掃房間,她對這套十八層上的小套很滿意。她說,花了多少錢?子歸笑了起來,說,不是我的,一個朋友讓我住的。我沒有房子。女朋友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就笑了,說,我也很窮的,但是窮沒有關係,照樣能活著。子歸突然就愣住了,他看了女朋友很久,他後來緊緊抱住了女朋友,把嘴貼在女朋友的唇上。女朋友後來推開他說你怎麼啦?子歸說,你是好人,我怕我對你不夠好。女朋友說,傻,你真是傻。

女朋友看到了床頭的青花鼻煙壺,問這是什麼東西?子歸想了想說,鼻煙壺,以前人們在煙壺裏裝上一種不用點火的煙,拿著放在鼻下聞的。可以算是古董吧,我是博物館工作的,我知道如果是真的,這個年號生產的鼻煙壺很值錢。可惜是贗品,贗品懂嗎,就是假貨。女朋友惘然地搖了搖頭說,不懂,我也懶得去懂。後來,子歸就抱起了女朋友,把她抱到床上。他慢慢脫掉了女朋友的衣服,在進入女朋友的時候,女朋友輕聲說,子歸,你得對得起我。

這是我親耳聽到的一句話。

第二年初夏。我實在不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明明是秋天的,就算是深秋吧,怎麼就一下子到了第二天初夏。我應該講講漫長的落雪的江南冬天,或者是江南那綠油油的,連風都是綠油油的春天。但是我卻一下子講到了初夏,不如接著講吧。花無衣在初夏回了一趟十八樓的屋子,她穿著寬大的孕婦裝,她明顯地胖了不少。她推開門的時候,看到子歸盤腿坐在床上看碟,看一張叫做《寵愛》的韓國三級片。花無衣笑了起來,子歸也笑了,他從床上跳下來,光著腳站在花無衣的麵前。他的手伸過來,觸摸著花無衣的肚皮。他還蹲下了身子,用耳朵貼著花無衣的肚皮,輕聲說,讓我聽聽,讓我聽聽小皮草商的聲音。好像裏麵的孩子,是他的孩子一樣。花無衣的目光抬起來,她在搜尋著什麼,她看到了那隻青花瓷鼻煙壺,那是一隻價值不菲的正宗的古董。她和子歸都很清楚。當子歸站起來的時候,花無衣吻了一下子歸的臉說,你是好人。

又吻了一下他的臉說,我愛你。初夏的風從窗口急急地趕來,掀起窗簾。子歸坐在床邊,花無衣坐在沙發上,他們都沒有說話,他們看著十八層的窗外。子歸的女朋友出現了,她出現在門邊,敲了一下門,然後就走了進來。子歸和花無衣看了她一眼,都沒說話。她也就沒說話。女朋友走到了窗口,她看著窗外好久,然後口齒清晰地說,子歸,這個方向以南一百八十裏的地方,是我的故鄉。她的聲音那麼純明,她轉過頭來,看看花無衣和子歸,她的目光也那麼純明。花無衣笑了起來,說,子歸你女朋友吧,你女朋友叫什麼名字。子歸說,杜鵑。花無衣說,杜鵑,你真好,我也愛你。杜鵑是小地方來的,不會說愛,杜鵑的臉就紅了一下。這時候子歸把青花鼻煙壺拿在了手裏,對著鼻煙壺輕聲說,還記得你的前世和今生嗎,你看時光那麼快,我們正在等著老去呢。子歸說話像詩人一樣。我想起了多年以前,一個做官的人把我捧在手裏,拿到鼻下聞了聞,他的臉上就漾起了紅光。我,就是那隻青花鼻煙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