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常來。結識男人以後花無衣的臉色變得更加紅潤,精神也好了許多。男人像是一場雨,男人的雨是從江南的某個野郊的亭子邊上飄來的斜雨,男人的一場場斜雨令花無衣感受著做女人的幸福。在十八層的屋子裏,他們在微露的晨光裏做愛,在黃昏夕陽照進窗子的時候做愛,他們的皮膚也泛著愛的顏色,光亮、柔軟而細膩。他們其實都是安靜的人,所以他們才會安靜地吸煙和喝水。他們再一次赤著身子坐在床上抽煙的時候,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男人的聲音穿越煙霧,男人說,你的青花瓷是祖傳的嗎?花無衣看到男人的目光,就落在了兩隻安靜的青花瓷上。花無衣說,是我祖母留下的,我祖母是大戶人家的女兒。

花無衣說,我不懂青花瓷的,康熙青花盤裏那個女人的表情,從容而恬淡,我想她的生活一定安逸,我渴望像她那樣的生活。離開你以後,我想要嫁人。我總有一天會離開你的是嗎?花無衣的手纏在男人的身上,男人的皮肉因為年齡的關係,已經略有鬆弛了。花無衣說,我祖母說,這是一隻名貴的青瓷盤,而那隻元青花扁壺,可以說是稀世珍品了。你知道在元朝不到百年的曆史裏,能留下的極品瓷器是少之又少了。報紙上都說了,兩大故宮,皆無重器。據說八件傳世扁壺中,有七件流失國外。

男人吐出一口煙。男人說,那你的意思是國內僅存的一件,就是你房裏的這一件了?女人嫵媚地笑了,說,我不知道,是不是珍品並不重要,我隻是把這兩件東西,當做是對祖母的紀念。我小時候,是祖母帶大的。男人再一次把目光落在了扁壺身上,這是一隻扁長方形的壺,上麵有著一個筒形的小口,卷著唇。扁壺的兩側圓弧形的肩膀上,各有一個龍形的雙係。男人看到花無衣的手伸了過去,落在了龍形係上。手指頭爬過去落在壺口,再爬過去,又落在了另一個龍形係上。手指頭像一隻白胖胖的蠶寶寶,它在扁壺上慢慢爬動著。男人看到壺口已經呈出略微的黃色,那是歲月打磨的痕跡。壺口以下的壺身上,是一個青色的如意圖案,再下麵,才是張牙舞爪在雲裏翻滾的龍,才是翻騰著的水。男人看到了一種遙遠的力量,來自於七百年以前的歲月,來自於一座民間的窯,來自於一雙粗糙的手。扁壺是用來灌酒漿和水的,男人就聞到了酒的清香,從壺口絲絲縷縷地飄出來。花無衣的手指頭落回到男人胸前的皮肉上,讓男人感到有些微涼。微涼是一種好感覺,它不是冷,也不是溫熱,它是讓人清醒的微涼。男人笑了起來,他的頭側過來,唇蓋在了花無衣的唇上說,你想什麼時候離開我?花無衣支吾了一下,她的嘴被堵住了,這讓她發不出聲音來。舌頭與舌頭在一片溫濕裏相遇。花無衣推開男人時,才說,總有一天的,難道不是嗎?

男人終於不見了。男人是一個月以後不見的,男人和花無衣都喝醉了。他們醉倒在床上,一會兒,就都睡著了。花無衣醒來的時候,是一個安靜的清晨。她看到了風吹開的窗簾。掀開被子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是裸身的,身體上落滿了斑駁的光線,讓她看上去像一條花蛇。這時候,花無衣才想起男人是和她睡在一起的,現在男人不見了。然後花無衣的目光落在床頭,花無衣看到康熙青花盤和元青花扁壺都已經不見了,花無衣就傻傻地愣在了床上,很久都沒有動一下身子。兩件青花瓷,一定都是和男人一起消失的。花無衣後來把手伸向了床邊的紅色電話機,花無衣撥男人的手機,手機說,機主不在服務區內。花無衣就想,恐怕不會再撥得通男人的手機了。而除了手機號碼以外,花無衣不知道男人的任何聯係方式。花無衣在床上坐著,抽煙,看煙霧飄來飄去。花無衣一直坐到黃昏,黃昏的時候她才起床,趿著拖鞋去洗手間衝澡。花無衣在熱水龍頭下衝著自己的臉,抬頭的時候,她突然大喊了一聲,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男人在花無衣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這令花無衣感到寂寞。女人離開男人,就會很快枯萎,花無衣感覺自己就快枯萎了。她和朋友們去蹦迪,出一身汗回來,把自己放到熱水龍頭下衝著。她坐在床上抽煙,看碟,把夜搞得支離破碎。她的床頭櫃上,出現了一隻鼻煙壺,一隻青花的鼻煙壺。鼻煙的出現年代並不久遠,那麼鼻煙壺當然也是近期的青花瓷了。花無衣在一個靜夜裏抽著駱駝牌香煙的時候,電話鈴響了。花無衣接起了電話,是男人打來的,男人的聲音從揚聲器裏傳出來,在夜裏很響亮。男人說,是我。花無衣說,我知道是你。男人說,你想到我會打電話給你嗎?花無衣說,我想到的。男人說,你那兩件青花瓷是贗品,你被你祖母騙了。我找的那位專家說,如果是真品,價值將是幾千萬。男人的聲音裏充滿了可惜的成分。花無衣淡淡地說,我知道,我祖母沒說過那是真品,我也沒說過那不是贗品,是你把它們當成真品了。男人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想你。花無衣就笑了,花無衣說,你的一句我想你,真廉價,隨口就來。你還有事嗎,我想休息了。男人遲疑著說,我能來你那兒嗎?花無衣說,永不可能。花無衣把電話掛了,她看到香煙已經自燃了很長的一截,白白的煙灰下垂著,終於掉落下來,掉在被子上,像一具灰色的屍體。花無衣看著這灰色的屍體,發了一會兒呆。

花無衣仍然常常很晚才回到家裏,她又回到了以前的那種生活。打開十八層這間屋子的門,把皮鞋胡亂地甩開,倒水,趿著拖鞋走動。目光就一寸一寸地落在地板上,目光像水一樣把地板浸濕。有時候花無衣拿起床頭櫃上的鼻煙壺,放在鼻子下抽聞著。她撫摸著煙壺光潔而滑溜的表麵,上麵的青花是不規則的花紋,沒有具體的圖畫。一個很合適的軟木塞子,一個可意的舀匙。花無衣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哪位貴人,曾經使用過這隻煙壺,很時尚地在年代久遠的從前聞著鼻煙。那些細小勻稱的煙的細末,加入了香料或藥草,溫和地進入鼻腔,讓人會突然間興奮起來。鼻煙壺就躺在花無衣的手中,握緊,鬆開,再握緊,再鬆開。在花無衣無所事事的每一個夜晚握緊與鬆開鼻煙壺的過程中,一個瘦而高的男人出現在花無衣的生活中。

男人叫子歸。男人的名字多少有些怪,他居然叫子歸。我聽見花無衣坐在床邊說,你為什麼叫子歸?子歸說,沒有為什麼,就叫了子歸了。子歸又補充說,子歸是一種鳥,一種很苦的鳥,它的另一個名字叫布穀,就像我,也很苦的。我不知道子歸是怎麼認識花無衣的,反正花無衣把子歸帶回了家。子歸也抽煙,他抽的是中南海。他和花無衣一起抽煙,就像以前男人和花無衣抽煙一樣。有時候他們擁抱,接吻,一起坐在床上看碟。看文藝電影和韓國三級片。但是他們從不做愛。男人有時候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煙就跟著他走動,他就在煙裏麵晃動,或者穿行。更多的時候,他抱著花無衣,好像花無衣沒有了他的擁抱會就會感冒一樣。當坐在床上的花無衣伸出手,把床頭櫃上的鼻煙壺拿過來,放在鼻子下麵聞的時候,子歸很淡地說,這個東西,值幾百萬。花無衣笑了,斜著眼睛,輕佻地笑。花無衣說,子歸你怎麼知道。子歸說,因為我在博物館工作。我像一件古董一樣,生活在博物館裏,我和古董們成了朋友,我經常和它們說話,我也可以和你的鼻煙壺說話。

鼻煙壺是花無衣的祖母留下來的,而元青花扁壺和清康熙青花仕女盤卻是花無衣從陶器市場買來的。花無衣讓它們都出現在房間裏,房間裏就充滿了青花的氣息。花無衣常對著鼻煙壺說話,有時候她掀開窗簾,跪在窗口下的一堆光影裏,對著手裏捧著的鼻煙壺說話。花無衣把鼻煙壺當成了祖母,花無衣說,奶奶,我想嫁人,我寂寞,我已經三十歲了,我想要一個孩子。青花鼻煙壺就發出了一聲歎息,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花無衣又說,我騙過男人,男人也騙過我,我不知道騙來騙去,我的一生會騙到幾時,我要找一個不會騙人的人做我的朋友,我還要找一個可以為我擋風遮雨的人做我的老公。青花鼻煙壺又歎了一口氣,在遙遠的天邊歎氣,並且伸出了一隻手,那隻手撫摸了一下花無衣的頭發。花無衣的身子,就一下子暖起來,像細軟的麥芒紮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