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到勝利電影院的路程大約是一裏多,紀其實已經有很久沒有留意這個破落的電影院了。紀從鏈條廠裏下了崗,有些無所事事。某一個清晨紀一早就醒來了,醒來了坐在床沿上發呆。他看到老婆梅像要去買菜的樣子,就對她說,今天我去買菜,今天讓我去買菜吧。梅愣了一下,她還有些睡眼惺忪的樣子,她說紀你怎麼啦,你怎麼突然想買菜啦。紀輕輕地笑了一下,紀說,我快悶死了,我想去買一回菜。
那個霧蒙蒙的清晨,紀走向了菜場,走在一堆纏纏繞繞的霧中。紀覺得心情好了許多。他喜歡被霧包圍著,人看不清人,隻能看清有一個影子在不遠的地方飄過。這是一座多霧的小城,紀在這座城市生活四十多年了,紀的兒子可可已經上了初中。可可有一雙旱冰鞋,他像一個運動員一樣,躬著身穿行在城市。許多時候紀聽不到聲音,一點也聽不到,他隻看到可可很像一把年輕的匕首,把大街刺啦啦地劃開了。可可不太愛說話,這有點像紀,紀也不愛說話。
紀從可可這個年紀開始就不太愛說話了。其實紀有許多話想說,但是話到嘴邊,紀就忍住了,紀覺得說了沒意思。紀走在霧中,走在去菜場的路上,這時候,紀看到了勝利電影院。紀走過電影院的時候,突然停住了步子。電影院像伸出了一隻柔軟的手臂一樣,或者像是拋過來一根藤將他纏住。他走到了電影院陳舊的木門前。紀想起了這其實是一座廢棄的影院,紀在影院門口站了很久。紀自言自語地說,這兒,這兒應該是一個小窗口,專門賣票的,窗口裏坐著一個胖乎乎但是笑容和藹的阿姨。這兒,是貼招貼畫的,《春苗》、《賣花姑娘》,許多許多。這兒,是一個棒冰攤子,一個流鼻涕的老頭守著攤子。薄霧仍然一團一團向他襲來,他就那樣站著,然後他開始扳著手指頭計算自己與電影的距離。紀嚇了一跳,因為紀已經十多年沒看電影了。他記得很清楚,那時候廠裏發了兩張電影票,他帶著梅去看的,就是在這家電影院。梅那時候大著肚子,等梅生下小孩後,他們就生活在一堆孩子的哭鬧聲裏。很多時候,紀被尿布微溫微腥微臊的氣味圍住,還有鍋盆碗瓢的聲音,哪裏還有心思看電影。紀喜歡為兒子洗尿布,喜歡把在清水裏漂洗幹淨的尿布掛到一根鐵絲上,再用一隻隻小夾子夾住。在陽光下,那些尿布蒸騰著一種熱氣,像是一種生命一樣。紀甚至在有一天,把臉貼在了尿布上,聞那種略臊的,夾雜著布的溫軟味道的氣息。現在,兒子可可好像被風一下子吹大一樣,已經是一把年輕的匕首了。
紀就愣愣地站在影院門口。紀有些像是一棵即將在秋天枯黃老去的草,立在霧中,有些無助的樣子。紀後來醒過神來,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他想起他是代梅去買菜的。梅一直隻會買些便宜的菜,她神經衰弱,有輕微的憂鬱症,一直在居委會拿著每月一百多塊錢的低保。紀下崗後,梅的病情似乎有些加重了。紀半夜醒來的時候,會看到已經不再年輕的梅,蓬亂著頭發,呆呆傻傻地坐在一堆從窗口漏進來的月光裏。紀說,梅你怎麼啦,你怎麼不睡覺?梅詭異地笑了,她的笑容呈青色。梅說紀,你說有一天我們這座城市會不會被水淹沒?紀嚇了一跳,拿手在梅的額頭上按了按。過了很久以後,紀才說,不會的,怎麼可能會被水淹掉呢。你睡下吧。梅說,但是報上說了,今年的天氣受厄爾尼諾的影響,會發生水災的。紀跌入冰窟裏,一句話也不想說。
紀知道梅的憂鬱症和自己的下崗也有一定的關係。紀打算買一條魚,從小到大紀一直以為魚是營養最好的,生活在水裏,吃那麼多的微生物,營養會不好嗎。紀買回了一條胖頭魚,還買回了一塊豆腐,還買了西紅柿、雞蛋和青菜。紀買菜回來的時候,仍然路過了勝利電影院。這時候電影院已經完全呈現在陽光下了,它陳舊的麵容更加清晰地呈現,牆上斑斑駁駁傷痕累累,像一個年老色衰的婦人。電影院四周其實是很安靜的,不太有行人。電影院不遠處是一個弄堂,弄堂裏飄出許多生煤爐時產生的煙霧,有一些細碎的咳嗽聲透過煙霧傳來,像是一條偶爾從樹葉間隙漏下來的陽光。紀又在電影院門口站了很久,紀離開電影院的時候,始終感覺這座廢棄的電影院就像一個人一樣,也有著兩道目光。目光落在紀的背上,紀感到後背有些涼颼颼的。
紀走到自己家門口。紀的家在老城區還沒有拆遷的一個弄堂裏。紀看到了撅著屁股的梅正在生煤爐,梅肥碩的背影讓他想到了她浮腫的眼瞼。但是紀還是心動了一下,這個屁股曾經令紀在某一個年齡段著過迷,所以紀拍了一下梅的屁股。梅嚇了一跳,一回頭看到了紀的笑臉,梅就白了紀一眼。紀說梅,今天我們吃魚,魚的營養是很好的,我要給你補一補。梅說你買這麼貴的魚幹嗎,你發神經了你。
後來兩個人都不說話,一個使勁地扇著煤爐,一個在家門口的自來水龍頭下剖魚。梅突然問,紀,你說會不會有一天發大水,把這座城市給淹了?紀不再理她,隻是回頭看了她一眼,紀的眼神裏幾乎有些絕望了。很久以後,紀才舉著已經開膛破肚、鮮血淋淋的胖頭魚說,如果發大水了,我們就做魚好了,魚能遊泳。梅這才笑了,說那就做魚吧,魚又淹不死的。她看到紀手中的魚掙紮了一下,這個時候,念還沒有出現。念其實也是和勝利電影院有關的,隻是,念還沒有出現而已。梅托了娘家人為紀找一份工作,哪怕是看傳達室也可以。紀不太願意坐傳達室,在鏈條廠裏,紀是公認的技術骨幹,每次技術比武總是拿第一名。現在,紀最風光的時候過去了。紀想坐著總不是辦法,也托了朋友為自己找工作。在漫長的等待一份工作的過程中,勝利電影院牽引了紀的腳步。紀在一個夜裏醒來的時候,就再也睡不著覺。紀把雙手枕在腦後,想,怎麼一下子就沒有工作了呢。兒子可可仍然不聲不響,早上起來穿上旱冰鞋就滑進這座城市的霧中。紀轉頭看到了老婆梅的臉。梅的臉已經不再年輕了,梅已經四十歲,她的臉上有了皺紋,皮膚鬆弛,頭發也變得粗糙了,而且眼角掛著眼屎,嘴角流著口水。梅睡得很香,而且時不時發出夢中的囈語。其實在年輕的時候,梅也是這樣的,但是那時候紀一點也不覺得老婆醜。紀睡不著,紀就想起來,紀披衣起床,打開門,像一個夢遊者一樣,來到了勝利電影院門口。紀想,我怎麼喜歡上這破舊的電影院了?
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天氣有些微的寒冷,所以紀就緊了緊自己的衣衫。紀開始撫摸電影院,實際上他隻是撫摸著電影院的一扇木門而已。木門有些鬆動,紀輕輕搖了幾下,鎖上的一些細小鐵鏽掉了下來。紀的心裏忽然熱了一下,他開始搖晃木門,像抓住一個仇人的衣領,想要把他吃掉一樣。門打開了,紀聞到了一股夾雜著陰冷氣息的黴味。紀走了進去,合上門,這時候紀完全站在一堆黑暗中。紀開始想象電影院裏是什麼樣子,一排排陳舊的木質椅子,老鼠和蜘蛛在這兒自由生活。灰塵們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椅上,台上還掛著一塊變成灰黃色的或者已經破爛的電影幕布。紀的眼睛終於漸漸適應了光線,他看到極黯淡的月光從屋頂一個大洞中漏進來。紀在電影院裏小心地走動,紀老是要想起一些什麼來,但是又老是想要拒絕想起一些什麼。紀後來坐在了一張椅子上,紀被一片巨大的安靜和黑暗吞噬了,像掉進一個深淵裏。在急速下墜的過程中,紀找到了一種快感。紀想,這兒真好,像一個天堂。
紀離開電影院的時候,天還沒有大亮。他把木門弄成平常的樣子,一點也看不出來這門其實是透明和虛無的,隨時可以進出。他把門照原樣弄好以後,一轉身看到了一個女人。女人穿著一件棉質的袍子,齊肩的長發,頭發好像還稍微燙了一下。女人不年輕了,也不顯老,三十七八的樣子。女人對紀笑了一下,女人說你是從裏麵出來的嗎。紀看了她一眼,紀說我從裏麵出來關你什麼事。女人又笑了,很柔順的,像一根軟軟的草一樣的笑容。女人說,你叫什麼名字?紀想了一下,說我叫紀。女人說,我叫念。
念終於出現了。他們在勝利電影院門口的一小塊空地上站了很久,其實他們並沒有說話,他們隻是那樣站著。天開始漸漸亮起來,念轉身走了,離開之前又向紀笑了一下。紀被念搞得一頭霧水,他朝家裏走去,拐進他家所在的弄堂之前,看到一個十多歲的少年弓著身子疾行,那是他穿著旱冰鞋滑行的兒子可可。然後,他看到了一個在家門口自來水池裏洗臉的女人,這是他的老婆梅,梅把自己的整個頭都伸進水池了。梅一轉身,看到了灰頭灰臉的紀。梅說,你死到哪裏去了,你去偷東西了?怎麼一臉都是灰。紀看到梅的臉上還掛著水珠,他笑了一下,沒說什麼。
紀後來常去勝利電影院。電影院附近有一條弄堂,電影院的正門口有小塊的空地,空地上還長著一棵枝繁葉茂的法國梧桐。許多時候紀就站在法國梧桐的陰影下。紀第二次見到念,就是在這棵樹下。念穿了一件短袖上衣,下身穿了一條米色長褲。念說你一定不認識我了吧。紀說,你叫念。念說,你是不是小時候喜歡看電影,所以才一次次跑到電影院來?紀想了想,他終於想起小時候喜歡看電影,常順著屋頂一個天窗爬進來,在電影院樓上的座位裏看電影。紀說是的,我喜歡看電影,但是我有十多年沒看電影了。紀說話的時候搓著手,天氣還沒有寒冷,但是他卻搓起了手。念說,我以前也喜歡看電影,後來不喜歡看了。他們仍然在法國梧桐下站了很久,都沒有說話,但也沒有離開。終於,念打破了寂靜,念說你在哪兒上班的?紀說我沒有班上了,我以前是在鏈條廠裏上班的。你呢,你在哪兒上班?念說我在棉紡廠裏上班,我以前是個擋車女工,現在不擋車了,廠子都快關門了。
又是一長串的沉默。沉默以後,念捋了捋自己的長發,看著紀笑吟吟地輕聲說,你帶我進電影院好不好,我想看看電影院裏是怎麼樣的。念的神態有些嬌嗔,這激活了紀的某根神經。紀覺得剛才念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曖昧,這讓他想起了家中並不顯老舊但是已經毫無光澤的老婆梅。顯然這個念和梅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女人,或許,應該說梅不解風情更確切些。有風走過去,又有風走過去,紀在風中沉思了好久以後說,好吧。
紀去開門,紀輕易地把門打開了。電影院門口很少有路人走過,就是有,他們也不會在意有沒有人在開電影院的門。他們一定以為這人是文化局的什麼人,開門進去一定是有什麼事。念跟著紀進了門,門又合上了,這讓他們的視線在短時間內有些不適應。過了一會兒,他們看清了電影院裏的一些細節,比如一根根粗大的木質柱子,比如一張老舊的分不清什麼顏色的幕布,比如積滿塵土並且已經有許多缺胳膊斷腿的椅子,比如遊走在空氣間的讓人忍不住打噴嚏的酸黴氣味。紀和念果然開始打噴嚏,先是紀打了一個噴嚏,接著念也打了一個噴嚏,念的噴嚏顯得有些細碎,然後他們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紀說,你讓我帶你進來幹什麼,你想要幹什麼?念把兩隻手絞在一起,輕聲說,我不想幹什麼,我就想在這兒看看,坐坐。後來紀和念都找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念變戲法似地從她隨身帶著的包裏拿出了兩張報紙。接過報紙的時候,紀愣了一下,感到念進電影院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種預謀。紀把報紙鋪在椅子上,然後兩個人坐了下來。他們沒說話,他們先是抬頭看了看電影院的頂部,頂層上有許多破碎的小洞,漏進的光線就像是點亮的一顆顆小星星。有些小光斑落在了他們的身邊,光斑裏浮動著一些灰塵。念把手伸進光斑裏輕輕揮動。那是一雙白皙的、充滿質感的手,這雙手令紀感到驚訝。念說,你看,我抓住了灰塵。紀沒說話。念又說,你看,灰塵是不是有生命的,它們遊浮在空氣中,多麼像是一條條細小的魚啊。紀好像被觸動了一下,想了好久才想起來,他想吃魚。
電影院裏太安靜了,是一種可怕的安靜。紀老是覺得這兒像是一座鬼樓,到處都會有看不到的鬼從他們身邊走過,說不定還在望著他們倆偷偷地笑呢。紀老是回頭看,紀想會不會突然之間,身後站了一個穿袍子的看不到腿的綠毛女鬼呢。念很輕地笑了一下,念說你是不是怕鬼?紀搖了搖頭,說我怎麼會怕鬼呢,鬼怕我才對。但是紀的話顯得有些蒼白,明顯的中氣不足。念又笑了一下,她忽然把手按在了紀的手上柔聲說,我就是鬼,我是誘你進入電影院的女鬼,你怎麼不怕。紀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喉嚨口,腦子裏突然空了,什麼都沒有。過了很久,他才感到了念的手傳遞過來的溫柔,這讓他回過神來,並且壯壯膽說,有什麼好怕的,鬼有什麼好怕的。他知道鬼的手是冰涼的,他也知道其實自己已經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