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想要發火,他認為兒子可可是不可以說這樣的話的。但是他想不起來該怎麼樣發火,這個時候可可已經一轉身滑遠了。

紀是步行回家的,走到離家不遠的弄堂口時,他看到了老婆梅。梅穿著一件寬大的汗衫,汗衫上印著她以前沒下崗時的廠名。她正拉住一位年紀稍大的女人問,大姐,你說我們這個縣城會不會被水沒掉?那個女人溫柔地捋了捋梅的頭發,梅的眼神裏有一絲絕望,女人好像在安慰著梅。這時候紀卻真正絕望了,紀抬頭望了望弄堂口的那座高樓,那是這個縣城的財稅大樓,一共有十七層。紀想,如果從十七層上跳下來,那麼一定會像一隻鳥一樣,有飛的感覺,耳朵裏會灌滿呼呼的風。紀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晚上梅又躺在床上問紀,梅說,紀報紙上都說了,今年可能要鬧災,你說我們這個縣城會不會被水沒掉?紀靜默了一下,突然坐直身子對著梅吼了起來。紀不知道自己吼了些什麼,紀隻知道,自己發火了,自己不想再聽到如此無聊的話。梅顯然是受了驚嚇,她開始哭了起來,她的頭發蓬亂著,皮肉耷拉著,她已經不是一個年輕女人了。她是一個臃腫的、不太令人注意的女人。紀有些後悔了,他不該對著這個可憐的女人吼。紀一翻身睡下,這時候念的笑容跳進了他的腦海,念向他招了招手。念一招手,紀就睡不著了。半夜的時候,紀披衣下床,紀聽見梅粗重的呼嚕聲,紀就皺了一下眉頭。紀走出家門很遠了,好像仍然能聽到梅的呼嚕聲。

紀看到了念。念仍然站在法國梧桐樹下。很遠的地方亮著一盞路燈,光線斜斜地投過來,讓念看上去有些單薄和蒼白。念手裏拎著一隻碩大的紙袋,念仍然笑了一下,去拉紀的一個手指頭。念用了一下力氣,讓紀感到些微的疼痛,疼痛從手指頭的神經末梢傳到紀的腦部,但是卻讓他的心髒也痛了一下。他們沒有說話,進了電影院。

這一次他們不用在椅子上墊報紙,因為他們的電影院是幹淨的。念仍然像上次一樣,倚在紀的懷裏。念說,你今天給我講一個什麼故事。紀想了想說,我想不出來我可以講什麼故事了,我不太會講故事,要不我給你講一個黃色的笑話。念拍了拍掌說,好呀好呀,黃色的也沒關係的。紀就開始講,紀其實講得並不生動,但是總算還是表達完整了。紀說有一頭白色的母狼,去一個地方。在第一個岔路口碰到了一頭黑狼,母狼問路,黑狼說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除非你讓我搞一下。母狼就讓黑狼搞了一下。母狼繼續走,又到了一個岔路口,碰到一頭黃狼。母狼問路,黃狼也說,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除非你讓我搞一下。母狼就又讓黃狼也搞了一下。快到目的地的時候,母狼要生產了,現在要問的是,母狼生的小狼應該是黃顏色的,還是黑顏色的?紀說,你猜一猜吧,你把答案告訴我。念就開動腦筋想,念想的過程中,紀感到寂靜之中忽然有一些外來的力量,讓他感到害怕。念想了好久也沒能想出來,念說,那你告訴我,究竟是什麼顏色的。紀笑了,紀說,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除非你讓我搞一下。

念大笑起來,她的笑聲在電影院裏回蕩,讓紀有些害怕。紀捂住了她的嘴,紀說,輕點你輕點,讓電影院外麵的人聽到,還以為這兒鬧鬼了。念突然臉色一沉說,你知不知道,我就是鬼啊,我是一個女鬼,我是一個冤死的女鬼。紀的臉一下子白了,但是他不相信念是一個女鬼,因為念的身體是熱的,而且他能聽得到念的心跳。鬼能有心跳嗎?紀隻是被念的這句話嚇了一跳。紀有些後悔在半夜三更的時候跑到電影院裏來了。

念變戲法似地從紙袋裏掏出一瓶酒和一包牛肉。念說,今天我們一起喝酒吧,念又變戲法似地掏出兩隻高腳玻璃杯。紀聽到了

酒倒入杯中的咚咚聲,紀看到一隻白皙的手伸了過來,手中舉著一杯酒。月光很好,月光隱隱漏進來,月光下紀看到了兩隻安靜的淑女一樣的酒杯,兩隻酒杯碰了一下,發出清脆的聲音。紀是不太能喝酒的人,但是他把杯中的酒喝盡了,並且咂了咂嘴。念說,現在開始,你給我放一場電影吧。紀說怎麼放,念說用嘴巴放啊,你用嘴巴解釋,用嘴巴放片。紀說這有什麼意思。念說這怎麼就沒意思了?念的眼光斜斜的,有些意亂情迷。念說,我有一個同學在建設局工作的,他告訴我,明天,就會有一隊人馬開到這兒,明天,這座電影院就不見了,就要變成平地。你給我放一場電影,算是紀念吧,紀念我們的少年時代,紀念我們的相識,紀念曾經發生在影院裏的故事。

紀突然感到有些惋惜。紀想這個電影院怎麼說拆就拆了呢,這時候他才想起其實半年前,電影院的牆上就寫上了一個大紅的“拆”字。紀主要是為了自己白白在電影院搞了一次衛生感到惋惜,一個星期就白忙了,隻是為了在這個晚上和一個女人能在幹淨的電影院裏喝一次酒。紀說,好的,我給你放電影吧。

紀開始放電影,從倒片開始,嘀嘀嘀機器轉動的聲音,他都描繪出來了。紀說,觀眾進場,吵吵鬧鬧的,電影院頂上的大燈都開著。紀說,開始放音樂了,是運動員進行曲,然後,放幻燈,放了許多幻燈,最後出現了一個大大的“靜”字。然後影片開始了,大燈熄了,觀眾席裏有竊竊私語的聲音。紀說,朝鮮電影《賣花姑娘》開始放了,花妮受苦,花妮賣花,花妮向老百姓們哭訴,花妮的媽媽死了,花妮的妹妹順姬被地主推進山溝,花妮找到了參加革命軍的哥哥。對了,花妮的賣花歌響了起來,觀眾們都哭了,都開始掏手絹,都在心裏痛恨著萬惡的舊社會。對了,念你知不知道,我當年看八遍《賣花姑娘》的時候,流了八次眼淚,把我的眼淚都流幹了。對了,念你知不知道,《賣花姑娘》是金日成親自編劇的呢。

念一直沒有回答,她將臉貼在紀的胸口。紀覺得胸口有些涼,就用手摸了摸念的臉,他發現念的臉也濕了。紀問,念你是不是也被感動了。念說沒有,念說我在想,那個時候,屋頂窗口下那條小小的通道裏,蜷縮著一個想看免費電影的少年。他看到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偷情的場麵,他害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其實他應該是一個罪人。紀的臉一下子白了,紀說,你別提好不好,你一提這事,我就難受。這事是我的心病了,你別揭我的傷疤。念說,你信不信,我就是那個女人,我化成了鬼,這些年一直都在這兒遊蕩著。紀閉上了眼睛,紀仍然不相信她會是女鬼,紀說,如果你就是她,你就把我帶走吧,我也沒覺得活著有多少快樂。

念笑了,拍了拍他的臉,念說,你也是無意害我的,我放過你吧。念站起身來,在電影院裏來回走動,看上去她快速走動的樣子,有些像是飄飄欲仙。紀開始真的懷疑念是一個女鬼了,紀望著從屋頂破洞裏漏下來的月光發呆。紀想,怕什麼,已經碰上她了,不怕什麼。紀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紀說,那你的身體為什麼是熱的。念笑了,念說,屈死的冤鬼身體都不會冷去。紀不再說話,而是拎起酒瓶咕咚咚地灌起酒來。紀的酒量並不好,也不喜歡喝酒。紀捋了一下嘴巴,把酒瓶扔掉了,酒瓶落地破裂的聲音,很刺耳地在電影院裏響了起來。

念站到了他的身邊,把他攬在懷裏,替他拭去了掛在眼角的一滴眼淚。念把紀的頭貼在自己的胸前,很快,她的胸前就被紀的眼淚打濕了。紀開始哽咽,甚至是輕微的號啕。念俯下身來,吻著紀臉上的淚水,念說好孩子,我不說你了,我不怪你了,你也是一個苦孩子。紀抱緊了念,紀哽咽著,開始解念的扣子。紀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做,紀一寸一寸地剝去了念的衣衫,紀把自己的臉埋在念溫軟的胸口,紀仍然在低聲哭泣著。念像麵條一樣軟下來,她坐在紀的腿上,她讓紀進入了自己。兩個人在夜裏顫抖,並且一起哭泣。念的頭忽然朝後仰去,然後一下子抱緊了紀的頭,她的指甲陷入紀脖子上的皮膚裏。

紀和念就這樣,哭了做,做了哭,他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這個場景讓紀想起了自己當年看到的一幕。紀始終覺得有一雙眼睛,像當年他盯著另一對男女一樣盯著他們。紀抱起了裸體的念,紀把赤腳的念放倒在牆邊。然後紀把念頂在牆上,吻她,撫摸她。紀想,多年以前的電影院裏就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這時候一扇門忽然無聲地打開了,一些淡淡的光線湧了進來。一個女人青色的臉出現在門口,她一步步向紀走來。紀停下動作,站在念的麵前。念沒有離開,也沒有去拿衣服,念知道門口有了淡淡的光線,那麼一定是天快亮了。念的長發遮住了自己的臉,但是她的目光仍然可以透過頭發的縫隙看到一個臉色青青的女人。女人有些臃腫,頭發蓬亂,還散發著一股女人睡覺後的才會有的體味。女人走到他們麵前,女人淒慘地笑了,女人說,紀,你是不是嫌我老了,嫌我不中用了,才會去幹別的女人。紀和念同時皺了一下眉頭,他們都不愛聽“幹”這個字,他們都不理解他們剛才的事,怎麼可以說成是“幹”。女人對念說,你知不知道,我們的日子都不長了,報紙上說今年有厄爾尼諾現象,我們這個縣城很快會被水淹沒的。

女人走了,走向門口一堆淡淡的光線。紀坐下來,一言不發。紀覺得自己一個晚上經曆了一生所要經曆的事。念很慢地穿衣,梳頭發。念走的時候沒有帶走酒瓶,念說我走了,再過幾個小時,工程隊就要來拆房了。謝謝你,謝謝你讓我紀念了一下過去。我告訴你,我是棉紡廠的女工,我讓我們廠長老婆把廠長的臉挖破了,廠長想吃我豆腐,我就讓他瞧瞧我的厲害。我已經快四十歲了,但是我還沒結婚,我不想結婚。男人有幾個是好東西。我媽就是讓兩個男人害的,一個是和她一起在老鷹山上喝藥死的,另一個就是你,是你殺了他們倆。

念走了,邁著不緊不慢的腳步。紀坐在安靜的電影院裏一動也不動。紀像一個呆子一樣,想象著《賣花姑娘》,想象著當年他所看到的一切,想象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紀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紀隻感覺到門沒有關,感覺到有光線進來並且越來越強,感覺到有人聲傳來,有一些人進來了。有人奇怪地說,怪了,這兒怎麼這麼幹淨。然後他們看到了呆呆坐著的紀。他們看到紀站起身來,紀從他們身邊走過,紀一言不發,紀目不斜視,紀走出了電影院。然後,紀像一個失去知覺的人一樣,一臉木然地站在電影院門口的法國梧桐樹下。推土機和鏟車轟鳴起來,他看到牆被推倒,灰塵湧起來,看到許多工人在忙碌。他的眼睛閉了一下,像要隔斷一段往事一樣。他的手搭在梧桐樹幹上,他撫摸著樹皮,他想,這棵樹,不久也會被砍掉的。許多工人不再理會紀,他們想,這個人的腦子一定是有了問題了。紀站在梧桐樹下,一下子覺得自己變得蒼老了,像過去了十年。他想,自己的頭發一定已經變白了。他想,自己用一個夜晚的時間,紀念了一段往事。

紀往自己家中走去。紀想回到家告訴老婆梅,紀想對她說,他曾經在少年時代害苦了一對男女,紀想對她說,如果不想一起過,就散吧。紀的眼前浮現出梅青色的臉,浮現出梅闖進電影院時的情景。紀突然想到,梅是一個憂鬱症患者,那麼她怎麼可能在晚上睡得那麼死,可以讓他從容地半夜起床來到電影院呢。想到這裏,紀才發覺,原來自己才是最笨的人。

紀一直向前走著,沒有去看任何人,隻是憑直覺往前走。快到弄堂口了,他看到弄堂口圍了一群人,正抬起頭指指點點地說著什麼。紀一抬頭,看到財稅大樓上的一個人影。紀就想,一定是梅了,一定是梅了。警車、救護車都開進了他的視野。一個穿旱冰鞋的少年滑到紀的麵前,看了紀很久,又滑走了。紀把自己靠在一棵樹幹上,他看到許多人都對一個警察說著什麼,然後警察向他走來。警察說,你叫紀?是樓上那個女人的丈夫?紀微笑著點了一下頭。警察說,你昨晚在哪裏,居民們說這個女人一早就出現在樓頂了,你昨晚在哪裏?紀說我昨晚在勝利電影院裏。警察愣了一下,過了好久才說,你跑到那個廢棄的電影院裏去幹什麼,你發神經啊?紀蹲了下來,紀想如果從財稅大樓十七樓跳下來,一定像一隻飛翔的鳥一樣,耳邊能聽到呼呼的風聲。紀想,其實他像梅一樣,也想爬到樓頂去。紀突然哭了起來,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地哭。警察說你別哭了,我在問你呢,你跑那個破電影院去幹什麼?紀抬起頭來,他的臉上都是淚水,他很清晰地對警察說,為了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