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紀不知道念怎麼把身子靠在了他的身上。念的身體是柔軟的,溫暖的,像水草一樣。念微閉著眼,說我有些困了,紀你可不可以給我講講故事,紀你是不是以前常來這兒看電影。紀不說話,但是紀的記憶被勾了起來,像是在一塊土地上挖起小時候埋下的一個玩具一樣。紀看到了自己少年時的影子,有些像弓著腰在這座城市裏滑行的兒子可可。紀說,你想聽什麼故事?念說,你講什麼,我就聽什麼,我困了,最好是你講著講著,我就睡著了。我想睡一覺。紀就開動腦筋想,講什麼故事好呢。其實紀是一個不會講故事的人,紀想了很久,終於說,很多年以前,有一座電影院。電影院是新的,許多人都喜歡看電影。對了,那應該是七幾年的時候,有一個男孩子也喜歡看電影……

男孩望著排隊買票的人,但是他沒有錢,也就用不著去排隊。男孩看到售票窗裏那個笑容滿麵的胖阿姨,她是一個很受歡迎的阿姨。七十年代的天空下,男孩有些落寞的樣子。男孩站在一棵小樹的身邊,那是一棵法國梧桐,有時候男孩覺得自己和法國梧桐一樣落寞。男孩沒有錢但是他必須要看電影,他尋找著每一個入口。終於在一個悶熱的午後,穿著汗背心的男孩爬上了高大的電影院的屋頂,他進入了一扇木窗,翻身進入木窗,那裏麵有狹小的通道。他就蹲在那個通道裏往下看電影。他看了許多場免費的電影,他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有時候他還可以俯視看電影的人群,看著他們吃東西、說話,看著一個男人的手摸向女人的大腿,看著那個女人掙紮了一下,最後卻不動了。看著電影散場時人們離開時的情景,看著那個掃地的男人,一個個子很高但卻並不顯得挺拔的年輕人,掃除一場電影放完後電影院裏多出來的東西。比如瓜皮果殼,比如遺落的電影票,甚至還有裝著一些零錢的塑料袋。

男孩有時候連續看幾場電影,有時候看著電影就睡著了,但是他仍然無比熱愛那個從樓上小洞洞裏射出來的光柱。這些光柱變幻莫測,投在了屏幕上,屏幕上的人就有了聲音,就活了,就打仗、談戀愛、破案、吵架、喝酒……好像是在看著別人的生活一樣。男孩有時候睡著了,做個夢,睡醒了就接著看。男孩看朝鮮電影《賣花姑娘》的時候,流了許多的眼淚。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有這麼多眼淚,他隻是懷疑自己身體裏怎麼會有那麼多的水分。男孩能看到樓下座位上那個用手絹擦眼睛的人,他突然想,電影怎麼會那麼厲害的。他看到了屠夫吳大,這是一個粗枝大葉的男人,他就坐在頭排,他把整個身子窩在座位上,這是一種很難看的坐姿。吳大老婆被淹死的時候,吳大很想哭的,但是吳大一點也哭不出來。縣城裏的人都在背後說,吳大看樣子一定是巴不得老婆死了,怎麼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出來。就算是鱷魚,也會流一滴眼淚呀。就是擠,也要把一滴眼淚擠出來呀。但是吳大就是擠,也沒能擠出一滴淚。男孩卻在電影院裏看到吳大哭了,他先是把那個難看的坐姿糾正了,然後坐直了身子,一直盯著銀幕。然後,他突然開始用手擦眼睛,他一直都在用手擦眼睛。這時候窩在樓上那條小小通道上的男孩就想,看來朝鮮人拍的電影,比中國電影要厲害多了。男孩一共看了八場《賣花姑娘》,男孩把自己看得頭昏腦漲的。男孩從電影院裏溜出來,走在陽光底下的時候,突然覺得有些不適應,像一條魚擱淺在岸上一樣。他走路都有些東搖西拐了,許多看到的人都問他,你怎麼了,你這麼小的年紀一定是偷偷喝酒了吧。男孩不願抬頭看陽光,陽光太刺眼,會把他的眼睛刺痛,會把他的頭劈開。

男孩愛上了電影院屋頂的那條小小通道。在一個落雨的日子,男孩又窩進了小通道裏。男孩就那樣半躺著看一部叫做《春苗》的電影,裏麵有一個赤腳醫生,好像形象很高大。那天下了雨,雨就落在男孩頭頂的瓦片上,距離如此之近。男孩覺得很愜意,他想,如果住在這兒該有多好。在雨聲裏,男孩睡著了,等男孩醒來的時候,電影院裏很安靜。電影散場了。男孩看到了那個掃地的年輕人,隻是這個年輕人這時候並不在掃地。男孩又看了看他爬進來的那個小窗口,窗外的天氣告訴他這已經是一個雨天的黃昏。男孩躺在一堆黃昏裏,身子骨突然一點勁也沒有了。

男孩看到那個年輕人沒有掃地,而是在做著另外一件事情。一個長頭發的女人,嬌柔地被他擁在懷裏。在這個雨天,男孩的身子開始發熱,他想為什麼這麼熱呢,他解開了自己衣服的扣子,希望能有風吹到他的身體裏麵去。他看到年輕人蹲下身子,不緊不慢地脫女人的鞋子,不緊不慢地解女人的扣子,不緊不慢地解女人的褲帶。後來男孩隻看到兩團白光,這讓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他看到那個女人,是豆腐店裏的阿芳。阿芳的老公在當兵,阿芳帶著一個女兒一起生活,但是阿芳現在抱著一個年輕男人的頭,阿芳發出了咿咿唔唔的聲音,像是被人謀害了似的。這些聲音像一條條小蟲,這些小蟲一張嘴就咬住了男孩的神經。男孩不敢看座位上的人影,兩團白光合在了一起,漸漸模糊成一團光。男孩的手在牆壁上摸索著,他覺得自己身體上長出了一種關不住的東西,像要從體內衝出來。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握住了自己,那是潮濕的自己。這個黃昏,男孩子像一個運動員衝向終點一樣,讓自己得到了一次宣泄。他看到牆上明顯多了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在瞬間冷卻,他一直盯著這些自己製造出來的東西看,心中突然升起一種失落感。他覺得自己像一團棉花一樣,一下子輕了不少。阿芳和年輕人已經從座位上起來,阿芳在走出電影院的側門以前,又被年輕人頂在了牆上,阿芳仍然發出了含混不清的聲音。年輕人的手在阿芳身上摸索著,阿芳一把抱住了年輕人,男孩感覺年輕人就像一隻百足蟲一樣,他的腦海裏,到處都是年輕人上下亂動的手。男孩從那個小窗口下來,一級級住下爬。然後,男孩開始奔跑,男孩越跑越快,他像一把小剪子一樣衝向黃昏,把一堆黃昏給撕裂了。就像是多年以後的可可,穿著旱冰鞋滑行在這個縣城一樣。

男孩在上課的時候,腦子裏仍然晃動著那雙手,那雙上下亂動的手。男孩有一天站在了電影院門口的那棵幼小的法國梧桐樹旁,對梧桐說,阿芳怎麼可以這樣,阿芳怎麼可以這樣呢。男孩仍然去偷偷看電影,直到有一天那兒的一扇窗被封死,男孩無法再進入電影院的內部。那是因為,男孩對別人說,他可以看到免費的電影,可以看到一個叫阿芳的女人和一個年輕人在電影院裏幹事。當許多人笑著向他圍攏來,一定要他告訴他們關於阿芳的細節的時候,男孩才嚇壞了。他突然覺得這些人都那麼可惡,他們究竟想要幹什麼?

有一天,老師把男孩叫到辦公室裏,兩個滿麵笑容穿著呢製服胸前插著鋼筆的人,問了他一些問題,並且迅速地在紙上記錄著。男孩一直看著牆上的毛主席像,由於牆壁受潮的緣故,毛主席像的一角明顯地泛黃了。男孩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隻知道後來他出汗了,他一下子說了許多話,把什麼都說了。然後他跑出辦公室,跑向操場。他不知道自己在操場上跑了幾圈,反正他跑累了,他看到許多同學都在詫異地向他張望著,並且指點著什麼。這讓他有些憤怒,他對著他們吼,你們想幹什麼?!你們想要幹什麼?!

念好像睡著了,她半躺在紀的懷裏,一動也不動,連睫毛也沒有抬一下。紀輕輕摟住了念,紀覺得念有些像孩子,紀的心裏一

點雜念也沒有,隻是摟著念。紀輕聲問,念你睡著了?念支吾了一下,念說沒睡著,但是很想睡,你接著講吧。紀就開始接著講。其實紀很快就把結尾講完了,紀把結尾講得很潦草。紀說阿芳突然被掛上了一雙破舊的鞋子出現在大街上,她穿著花衣服笑吟吟地在豆腐店裏賣豆腐的樣子已經不見了。那個年輕人,突然被剃了頭。他們都在心裏尋找著一個神秘的男孩子,他們抬頭望著天的樣子,像是要把天望穿。總之,阿芳和年輕人像鬼一樣生活著。終於有一天,人們發現了阿芳和年輕人,他們在老鷹山的一棵樹下躺著,身邊放著一隻打開的瓶子。瓶子裏溢出了刺鼻的氣味。他們的眼睛大大地睜著,望著天空。這是一件令縣城裏的人足足談論了一個月的事。據說阿芳的老公從部隊趕來了,在阿芳的墓地前一站就是一個下午,像一枚釘子一樣。紀講的故事潦草收場,但是紀的故事是完整的。紀驚奇地發現,並不熱愛說話的自己,竟然講了那麼一大堆話,像是吐出了一地的瓜子殼一樣。念在紀的懷裏動了一下,抬起了頭,微微睜開眼睛,像睡不醒的樣子。念說,那個男孩就是你對不對?紀點了一下頭。紀和念走出電影院的時候,念拉了一下紀的手指頭。念拉的是紀的中指,念說,謝謝你給我講故事。那個時候已經是黃昏了,紀被拉住指頭的時候,有了許多感慨。他發現自己有些喜歡上了棉紡廠女工念。他們走出了電影院,走進這個縣城的黃昏裏。電影院前有人走過,也有自行車駛過,他們都沒去看紀和念一眼。紀和念走出電影院的樣子,就像夫妻雙雙要到朋友家去吃飯一樣,鎖上門,離開家。

幾天以後紀又去了勝利電影院。紀想今天會不會碰到念?紀走到電影院門口的時候,看到了念。這一次念穿了一套黑色的棉布裙子,她的皮膚很白,所以看上去念就是一個黑衣美人。念就站在那棵法國梧桐樹下,用那雙纖秀的手撫摸著樹上的一個疤,就像撫摸陳年往事一樣。念笑了一下,露出一排白牙。念說,我知道你會來的,我等了你好多天。紀也笑了一下,紀用無聲的笑代替了和她打招呼。紀仍然打開電影院的門,兩人大搖大擺地進去了,他們連門也沒關。沒有人去關心他們,沒有人去關心這個白天有人打開了電影院的門。路人們肯定以為,這兩個人一定是文化局或是電影公司的,來看他們的業已廢棄的產業。

念跟著紀走進了電影院,走進昏暗的空間。她忽然皺了一下眉頭,她說,紀你看看我們的電影院怎麼這樣髒,到處都布滿了灰塵和蛛網。紀也皺了一下眉頭,因為他不習慣念說這個電影院是我們的電影院。電影院是國家財產,怎麼變成我們的了。所以紀沒說什麼,紀想髒就髒吧,有什麼關係。但是念卻接著說,紀,不如我們來搞一次衛生吧,我們把電影院打掃幹淨怎麼樣。紀想了想說,如果你一定想搞,那麼我和你一起搞。

紀和念借來了皮管,借來了掃把和拖把,他們開始光著腳丫用水衝,用拖把拖。一連一個星期,他們都在電影院裏幹著活。有些人過來看,都說這個電影院是不是又要派上用場了。念說是的,電影院要租出去了,給一家服裝廠租去了,馬上要改造成廠房的。紀和念打開著門搞衛生,一個星期以後,電影院裏沒有了灰塵,沒有了蛛網,很幹淨的樣子。他們還把台上的幕布取下,換成了一塊棉白布。最後一天他們把門關上,坐在幹幹淨淨的椅子上歇息。

紀說,我們累了一個星期了,一分工錢也拿不到。念說,累一個星期有什麼關係,我們以後可以安安靜靜地在這兒坐著,我可以在這兒聽你給我講故事。紀說,我沒有那麼多的故事,再說我這個人不適合講故事的。念說,你上次的故事不是講得很好嗎,我就喜歡聽這樣的故事。紀就無話可說了,紀總覺得要講些什麼來打破這樣的寧靜。紀想起了他看了八次的那場電影《賣花姑娘》,紀就說,你有沒有看過《賣花姑娘》?那個花妮和順姬多苦啊,她們要給地主還債,要為母親治病,所以她們就要去賣花。她們的哥哥被地主抓去坐牢,媽媽被地主踢倒,含恨死了。雙目失明的妹妹順姬又被地主推進山溝,姐姐花妮曆經了磨難,終於等到了當上革命軍的哥哥。他們重逢的時候,悲喜交加。念,我好像又聽到花妮在唱賣花歌了,我好像又看到了那個眼睛並不大的漂亮女演員。那個演員叫洪英姬,現在一定成了一個老太婆了,但是那時候她那麼年輕漂亮善良,她讓我流了許多眼淚。念說,花妮雖然可憐,但是我們就不可憐嗎,我們就活得舒心嗎?念說這些話的時候有些氣呼呼的,這讓紀感到有些奇怪。紀在黃昏的時候和念告別,紀說,我要回去了。念拉了一下他的手指頭,念好像有些喜歡拉紀的手指頭。念說,今天晚上再來這兒給我講故事好嗎,我要聽你給我講故事。紀想了想,他想不起來自己還有什麼故事好講,但是他最後還是點了一下頭,他至少還可以給她講講賣花姑娘花妮。念說你先走吧,我想在這兒多待一會兒,這兒多安靜,這兒像一個天堂一樣。紀轉身走了,他聽到念一直在念叨著什麼,紀沒有聽進去。紀打開門,又合上門。外麵已是黃昏,但是光線比電影院裏強多了。他先是在法國梧桐樹下站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麼,他愛上了這棵梧桐。這個時候他看到了一個滑旱冰的少年,少年從他麵前經過,又停下來,向他滑來,在他麵前停住,看著他,說,爸,你在這棵樹下幹什麼,你有些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