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突然想要去玲瓏足浴洗一次腳,這樣的願望越來越強烈。那時候男人站在新香園的門口送走了他的客人,然後男人走到了他的車邊。黑夜很安靜,黑夜讓他的心也安靜下來。男人在車門邊站了很久,有一陣陣寒風吹來。男人沒有立即上車,而是抬頭望了望黑色的天空。天空沒有星星,天空沒有月亮,天空像一塊還沒寫上粉筆字的黑板,一點東西也沒有。這讓男人有些失望,他開始想究竟要做什麼。男人想了很久,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新香園的門口又有了幾個女人和一個胖男人,像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她們圍著胖男人撒嬌。男人笑了一下,豬頭,他在心裏罵那個胖男人“豬頭”。豬頭一定被這些美女斬去了不少錢,豬頭一定有點骨頭輕。豬頭被幾個女人簇擁著走了,四周又安靜了下來。男人把身子靠在了車門上,這時候他突然覺得自己像一棵樹一樣,腳下生出了根須,紮入了土地中。寒意也從地底下鑽上來,鑽進他的腳心,然後進入他的小腿肚,進入他的身體。

男人又抬頭看了看天。這個時候他已經打定主意,他是想洗一次腳,把腳洗得暖暖和和的回去睡覺。男人想起了玲瓏足浴的多妹,多妹來自河南,長得健碩而豐滿,力大無窮,能把他的腳按得產生強烈的痛感。男人需要這種痛感,許多時候他會痛得齜牙咧嘴。男人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小車在空無一人的大路上滑行。夜已經深了,勞力士腕表告訴他,現在是深夜十二點。夜深得像一口井,雪亮的車燈把夜切開了。男人覺得自己在井裏滑行,他覺得自己要在井裏一直向前走,直達地球的心髒。男人像一隻被掐去了頭的螞蟻一樣,一下子掉入了夜的深處。然後,然後就看到了遠遠的燈火。燈火裏映出一些女人的影子,女人們不知道黑夜與白天的分界,她們塗著脂粉在夜晚為了生計而綻放出野玫瑰般的笑容。男人笑了笑,與這些女人擦肩而過。他像一條魚在深海裏經過一處珊瑚地帶一樣,他隻是看了看色彩斑斕的珊瑚,就遊走了。男人要去找多妹,他要多妹把他的腳底按得生痛,他要那種洗過腳後的溫暖感覺。

車子在玲瓏足浴門口停了下來。男人關上車門,仍然抬頭望了望天。天上沒有一顆星星,這是一個沒有希望的夜晚。男人仍然在車門邊倚了很久,他不知道為什麼老是站在黑夜裏一動不動的,為什麼老是倚在車門上。好久以後,男人走進了玲瓏足浴。慘白的日光燈燈光一下子把他包裹了起來,包裹了他的身體以及從外麵帶進來的寒意,讓他有些不知所措。男人看到坐在一排椅子上的足浴女,有幾個正張著黑洞洞的嘴巴在打哈欠。男人的目光快速地在她們的臉上瀏覽,他沒有看到多妹,這讓他有些失望。一個瘦高的中年男人堆著笑臉走了過來,他是這兒的經理。中年男人的眼窩深陷著,他臉上的肌肉顯得有些僵硬。他說,多妹不在,她爹死於車禍,她回河南奔喪了。男人愣了一下,他突然就想,一個健康紅潤的農村女孩,在得到父親的死訊時,有可能正在替一個客人洗腳,她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她的眼淚一刻不停地流著。她堅持著替客人洗完腳,堅持著說,你好,請慢走。然後她馬上開始收拾行裝,然後她馬上去了這座城市的火車站,然後上了火車。

男人和中年男人麵對麵站著。這種近距離的對視讓他們都感到有些尷尬或者意外。中年男人打破了沉默,他說多妹不在了,還有很多其他妹,一個多妹走了,許多多妹上來了。中年男人的話讓男人笑了起來,男人的笑聲很輕,像一根細小的絲線緩緩從一張桌子上飄落到地麵上一樣。然後,男人的笑聲漸漸響亮了起來,他說,搞得像幹革命似的。中年男人也笑了,中年男人轉頭對一個足浴女說,小華,小華你去給這位客人洗腳,這位客人是老主顧,你用點心。

小華站了起來,她有些靦腆地站在日光燈下。她領著男人走進了一個包房。男人脫掉了外套,掛在木板壁的牆上。然後他在沙發上躺了下來,看著這個叫小華的女人忙碌。她不年輕了,也不顯老,確切地說,她是一個少婦。男人看著小華端來木盆,看著小華調水的溫度。小華像一個影子,她總是盡量把聲音放得很輕,這讓他感到非常滿意。他喜歡安靜。然後,他把腳伸進了木盆。水是溫熱的,水用柔軟的身體撫摸著他的腳,用自己熱的力量使勁鑽到他的肉體裏,然後在他的體內奔跑。小華的手伸了進來,小華用手捧起一些水,水們歡叫著落到了他的腿上。小華抬起了眼睛,小華的眼睛笑了一下。小華的眼睛很漂亮,漂亮的眼睛是會笑會說話的。男人也笑了一下,他說,你是新來的,你一定是新來的,我以前沒見過你。

小華說,是的,我才來一個月。接下來,小華就不說話了,電視裏在放著兩個國家打仗的新聞,有坦克開來開去,有飛機飛來飛去。男人從不去關心國家的名字,他隻知道兩個國家本來是很好的,後來像小孩子一樣爭吵了起來,爭著爭著就動起了拳頭。他看著電視。小華就坐在一張小凳子上,像小媳婦一樣,捧著他的腳。他突然問,今天是什麼日子?小華愣了一下,她抬起頭懵然地說,我不知道。男人不再說話了,他在想著今天是什麼日子,他想,今天會是什麼日子呢?

小華的洗腳水平一般,力度明顯不足。男人不太滿意,他開始想念多妹了,多妹膀大腰圓,盡管長得不是很好看,但是洗腳功夫是一流的。多妹的臉上長著許多小雀斑,像天上的星星一樣。他喜歡多妹,他是來洗腳的又不是來選美的。他皺了一下眉,又皺了一下眉。他終於忍不住了,說你不會洗腳,你一點也不會洗腳。他說話的時候有些憤怒,因為他得不到從腳底板開始向身體傳達的舒服感覺。他加重了語氣,腳縮了回來。腳縮回來這個動作,像是一種抗議。小華的臉一下子紅了,她說不好意思。她的眼裏含著許多淚。他是見不得女人淚的,女人的淚讓他的語氣緩和下來。他輕聲說,接著洗吧。

小華又開始接著洗,小華開始在男人的腳上塗抹一種洗麵奶。男人的心裏暗暗笑了一下,洗麵的東西,居然可以用來洗腳。難道腳是另一張臉?男人掏出了手機,開始給一個女人發短信,很久都沒有回音。他想,這個女人一定已經睡了,他就有些掃興。他老是覺得自己的腦子裏塞著很亂的一團麻,他想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他又開始想,今天是什麼日子呢。電視裏出現了一個穿得很得體的女人,說著本地普通話。這是本市的新聞頻道,本市的電視節目主持人都是在市內公開招聘的,結果主持人講的普通話都含著濃鬱的地方特色。女人站在電視裏,對著他微笑著。女人用地方特色的普通話告訴他,今晚可能會有一場雪降臨。男人的腦子裏就一下子飄滿了雪,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來,白茫茫的一片。他看了一下窗外,窗外很黑,沒有一絲落雪的跡象。他笑了一下。

小華洗腳一點也不得要領。男人開始微笑地著看小華,小華長得不錯,是那種很耐看的女子。男人對自己說,我不能發火的,我不能發火。但是最後他還是站起來的,這個有些突然的動作,把小華嚇了一跳。小華說,你要幹什麼。他說,你坐上去,你坐到沙發上去。小華愣了一下,但她還是坐到沙發上了。她看到一個男人還沒洗好的腳伸進了一雙拖鞋裏,並且在小凳上坐下來。男人說,我來教你,腳應該怎麼洗。他抓住了小華的腳,很快把小華的鞋子和襪子一起脫掉了。他抓著小華的腳,就像抓著一條白色的魚一樣。這是一條形狀很好的魚,這條魚不大也不小,白皙,溫軟,線條柔順。小華顯得有些驚恐,她的腳突然被一個男人的手牢牢鉗住了,她的不安通過她身體的扭動傳達出來。他的手法當然也是異常笨拙的,但是他的力量讓她的腳板疼痛。她終於明白其實她不應該躺到沙發上的,而他也不應該替她洗腳的。小華開始懷疑這個男人的神誌是不是有些問題。他很投入,仔細地端詳著她的腳,仔細地洗著她的腳,仔細地按著她的腳。小華開始發出很輕的叫聲,她說你不應該替我洗腳的,你是客人。她說老板看到了,老板會炒了我的。她說你這樣子算什麼,你把我弄痛了知不知道。男人一直沒有說話。小華的最後一句話中顯露出明顯的憤怒,小華的聲音也提高了。男人抬起了頭,他懵然地張著嘴,手裏仍然捧著小華的腳。他聽到許多奔跑的聲音,那個瘦巴巴的中年男人和一些洗腳妹一下子圍到了門邊。他們打開一條門縫,看到一個男人居然捧著一隻女人的腳,看到洗腳妹小華居然半躺在沙發上接受一個男人的服務。他們在日光燈下麵麵相覷。中年男人愣愣地看著他,他也愣愣地看著中年男人,突然他們相互對視著笑了。中年男人說,走開,你們都走開,馬上就要下班了,你們走開吧。你們去練指法去,你們不把指法練好,以後客人都會替你們洗腳的。你看看,今天就有客人替小華洗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