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華看到男人眼中的霧色越來越重,霧色最後化成了一滴淚珠,先是緩慢地漫出眼眶,然後從臉上滑過,並且快速下墜。男人的手裏仍然握著第二隻鴨頭,這是一隻安靜的鴨頭,它保持著原來的狀態,顯出一種溫文爾雅的樣子。小華看到男人的鼻孔下麵流出了一點點的清水鼻涕,那完全是因為受了涼的緣故,完全是因為在這個雪夜,有寒風吹過的緣故。男人笑了,仍然是很苦的笑。他啃了一下鴨頭,又抬起頭。他說,不要嚇著你啊,讓你這麼涼的天來聽我這破故事。小華舉起了手中的杯子,小華說,沒有,我能理解你。小華的杯子和男人的杯子在半空中相撞,撞出了很清脆的聲音,一下子把正看著車站廣場的鴨頭張驚醒了。他像影子一樣飄到他們的身邊,把手從褲袋裏掏出來,相互搓著。他說,再來一斤吧,黃酒可以暖身的。

於是又來了一斤。他們再幹杯,再喝酒。又來了一斤,再幹杯,再喝酒。他們一共喝掉了三斤黃酒,在他們喝酒的過程中,雪越下越大,從帳篷裏看出去就是一塊白色的幕布。鴨頭張在罵娘,他在責怪某個人的媽媽,他說,他媽的,下那麼大的雪,我的生意完蛋了!

男人忽然想到了多妹,男人說多妹真是可憐。小華說我不可憐嗎,每個活在世上的人,都是可憐的。小華的語氣有些激動,她的臉也因為酒精的緣故而很紅了。男人說,人家死了爹,人家還那麼小的女孩子。小華輕聲說,你不要再人家人家的了,我們都是洗腳妹,洗腳妹和來洗腳的客人是兩個極端的人群。男人想了想,認同了小華的說法。他們後來結賬離開了,結賬的時候,鴨頭張接過了男人遞過去的鈔票。男人說,那麼冷的天,你做生意不容易,你就別找了吧。鴨頭張機械地笑了一下,鴨頭張又張嘴問候了一下某人的媽,他的意思是,這雪下得那麼大,真他媽的。男人沒有睬他,男人和小華歪歪扭扭地行走著。

他們走了很久,也沒能走出多遠。男人看到了路邊停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那是一輛沒有擋泥板也沒有刹車沒有車鈴的自行車。男人走過去,把它牽了過來。自行車很聽話,自行車像個乖巧的孩子一樣出現在小華的麵前。男人用袖子把坐凳和後座的積雪抹去,然後男人上了車,小華也輕捷地跳上了車。自行車歪歪扭扭呈8字形向前行走,發出了吱吱嘎嘎的聲音,這是一種痛苦的聲音,這種聲音讓男人和小華都大笑起來。在這個落雪的靜夜,一男一女的笑聲傳得特別遠。男人說,好些年前,我就是用自行車帶著老婆走的,她會摟住我的腰,然後就唱歌。小華伸出了手,小華也摟住了男人的腰。摟住男人腰的時候,手上傳遞過來的感覺告訴她,男人的腰上有了贅肉,有了一圈厚厚的遊泳圈。小華想,那個死去的女人,她坐在自行車後麵摟男人腰的時候,男人一定是沒有贅肉的。小華也開始唱歌,小華唱的是一首叫做《至少還有你》的流行歌曲。唱這首歌的時候,小華的腦海裏就浮現了一個細眼睛的香港女歌星的樣子,女歌星把這首歌演繹得聲情並茂,一遍遍如訴如泣地告訴男人,如果什麼都沒有了,至少還有你。但是,男人一定就會成為一根柱子,一堵牆,一種依靠嗎?

雪地裏留下了清晰的自行車輪胎印,像一條細細長長永無了斷的蛇一樣伸向了遠方。小華的腳晃蕩著,哼著那首歌。男人的聲音也響了起來,他和小華合唱著這首歌。但顯然男人的聲音是很難聽的,唱得也有些五音不全。小華沒在意,小華隻是把臉靠在了男人的後背上。小華能從男人的後背聽到心跳,感到一種隔著衣服的溫暖。她突然把一雙涼涼的手從男人的衣服下擺伸進去,伸到了男人腰間溫暖的遊泳圈上。男人因為突然受涼,把自己的身子使勁地住上伸著,像一粒想要拚命往上長的豆芽。小華吃吃地笑了,小華說,那個時候,女人是不是也這樣把手伸進來。男人重重地點了一下頭,他又點了一下頭。但是他的點頭,小華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是看不到的。

終於到了玲瓏足浴門口。男人和小華看到足浴店已經關門了,大街上清冷冷的。小華從自行車上跳下來,男人也從自行車上下來了。男人把自行車一推,自行車就歪倒在雪地中,像一頭行將倒斃的羊。男人和小華相對著站了很久,後來小華輕聲說,你抱抱我。男人愣了一下。小華又輕輕說,你抱抱我,你抱抱我。小華的聲音由輕到響,她撲進了愣著的男人懷中。男人摟著小華,他們聽著雪落地的聲音。雪從四麵八方包抄過來,茫茫的雪讓他們變得渺小,變得像兩隻螞蟻。男人一下又一下拍著小華的背,男人什麼話也沒有說,隻是拍著小華的背。他們能聽到彼此的心跳,在各自的胸膛裏,咚咚咚地響著。很久以後,小華輕輕推開了男人。小華微笑著攏了攏自己的頭發,小華說,天快亮了,我們得分開了。分開之前,我想要告訴你的是,我也下崗了,和我的老公一起下崗了。我的老公湊了錢開公司,也忙得很辛苦,也像你一樣會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我給他洗腳。他給了我許多承諾,就像你給了你的女人許多承諾一樣。現在他的公司並不景氣,但是我在想,如果他發財了,又怎麼樣呢。

小華邊說,邊倒退著前進。說完的時候,她側過頭向他擺了擺手,意思是再見了朋友。然後小華轉過身,隻留給男人一個背影。小華一直向前走著,她踩雪的聲音咯吱咯吱地,在這個靜夜顯得清晰。小華的背影,在路燈下成了一粒黑豆,最後這粒黑豆也不見了,這粒黑豆隱進了茫茫的雪中。男人呆呆地站著。男人站在他的那輛汽車邊。車身上已經積了很厚的雪,他就想,等一下坐進車裏的話,是不是就坐在了一堆雪的包圍圈裏。他突然沒有了動一下的欲望,他呆呆地站在車邊,站成了另一輛靜止的車,或者說是突然伸出根須的樹。因為有了騎車和行走,他的腳底是熱的,湧著一浪一浪的熱。他索性就甩掉了皮鞋,赤足立在雪地裏。雪很快讓他的腳變成了紅色,他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從腳底板往上升,很像是一條叫做幸福的蜈蚣在沿著他的身子往上爬。

男人開始想一個他從走進玲瓏足浴時就開始想的問題,他的腦筋在急速地轉著。他在想這個問題的時候,飄落的雪把他的頭發變成了白色,把他的眉毛和稀疏的胡子也變成了白色。男人就成了一個孤零零的雪人了。男人終於想起,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二日,是冬至。在去年的這一天,他按照冬至的傳統習俗,為自己已經過世的女人在地上灑過一杯酒。但是今年忘了,今年他在玲瓏足浴洗腳。

男人的身子動了動,有些微的雪開始撲撲往下掉。男人蹲了下去,男人蹲在車邊的雪地上,輕聲對自己說,今天是冬至。男人的聲音有些變了調,他再一次輕聲說,今天是冬至……後來他鑽進車門,車被雪包圍著,他也就被雪包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