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中年男人的話,小華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小華說,你看看,老板一定會炒了我。小華的語氣中有許多委屈的成分。男人說不會的,老板不會炒你的。屋子裏安靜了下來。他很認真地替小華擦幹腳,替小華穿上襪子和鞋子,然後伸出手,把小華從沙發上拉了下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小華也不知道,小華看著這個男人從牆上取下了衣服,像從牆上揭下一層皮一樣。男人把衣服套在身上,向結賬處走去。男人付了錢,然後走出了玲瓏足浴。許多足浴女圍上來,她們問小華怎麼回事。小華一言不發,小華隻看著那個男人的背影。那是一個很寬的背影,在玻璃門前晃了晃,就不見了。

小華下班走出足浴房的時候,看到了男人。他靠在一輛車邊抽著煙,煙頭在黑夜裏明滅著,像遙遠的燈火,遙遠得像是來自童年的火光。小華抬起了頭,她隻是在潛意識裏抬起了頭。她覺得風像一把把小刀,從某部武俠小說的深處,一把一把“嗖嗖”響著向她飛來。小華感到了從天空中飄落下來的雪子,比雨點更生硬,它們落下來,落到了她的頭發上,鑽到頭發深處不動了。雪子落到她的臉上,有些微的麻。還有許多雪子,就在男人身邊的車子上翻滾著。男人笑了,男人說,氣象台的消息果然可靠,真的下雪了。

男人說,我想請你吃夜宵,你想不想吃夜宵。小華想了很久,她把兩隻手從口袋裏掏出來,放到嘴邊嗬了嗬。男人看到了燈光下的小華嘴裏冒出了一團熱氣,那是一團形狀很好的熱氣。男人的眼神突然變得柔軟,男人說,我請你吃鴨頭,我們步行著去。小華笑了,她說我為什麼要陪你去吃鴨頭,我是洗腳妹,你是客人,我們是不平等的。男人想要說什麼話來反駁,但是他想不出什麼好的話來。過了很久,他仍然說,我請你吃鴨頭。

小華跟著男人去吃鴨頭。最好的鴨頭排檔在火車站腳上,到火車站腳是有一段距離的。雪子嗶卟叫著,在他們的腳邊,像一個快樂的孩子一樣跳來跳去。他們走在路上的感覺就顯得很奇特,仿佛是領著一群孩子在走路。路燈的光線是冷的,水泥地麵也是冷的,他們都感到了這個季節帶給他們的寒冷。所以,走了沒多久,他們的手就握在了一起。小華的手是冰冷的,是那種與生俱來的冷。她的手躺在男人的手中,如果她的手是一個小巧的女人,那麼男人的手像一床寬大的棉被,她在棉被裏享受著溫暖。火車站的燈火近了,看過去紅霧蒙蒙的一片。他們的腳步開始跳躍,然後,他們像兩頭小鹿一樣跳到了鴨頭張的小攤前。他們點了六隻鴨頭,然後又讓鴨頭張給熱了一斤黃酒。黃酒裏放了生薑,這是可以暖胃的。他們開始啃鴨頭,喝黃酒,看從火車站出來的人。一輛輛夜行列車在這兒停靠,一撥撥的人在這兒上車與下車。雪越下越大了,他們坐在塑料帳篷下看著外麵從天而降的雪片。黃酒是溫暖的,帶著一股薑腥味。小華抿了一口,熱酒順著喉嚨柔柔順順地滑了下去。小華拿了一個鴨頭,吃鴨頭時抬眼看著男人。男人也在啃一個鴨頭,男人啃鴨頭的時候很認真,像在完成一件偉大的工作。男人的神態讓小華笑了起來,是那種聽不見聲音的輕笑。男人頭也沒抬,但是他好像發覺小華在笑他似的,說,你笑什麼。小華就不笑了。男人又說,那個鴨頭張長得就像鴨頭,你仔細看看。

小華就抬眼向鴨頭張看去,鴨頭張也站在帳篷裏,他的目光停泊在車站廣場,他的兩隻手放在褲袋裏,那一定是因寒冷的緣故。他的背顯得很不挺拔,就那麼駝著自己的背。他一定是在看著有哪位客人能走進帳篷裏,喝黃酒吃鴨頭給身體增加一點點的熱量。當然,鴨頭張完全沒有發現一個叫小華的女人在看著他。小華笑了,小華對男人說,你一定是常來這兒的,不然的話,你不會留意鴨頭張長得像不像鴨頭。

男人手裏正拿起第二隻鴨頭。他剛把鴨頭放到嘴邊準備張嘴,聽了小華的話,就突然停了下來。他沒有再說話,而是把目光拋入雪地中。地上已經有了積雪,一些白了的地麵,讓人感到興奮與好奇。在這座南方城市,雪並不多見。小華的眼睛盯著男人,男人的眼裏突然有了一層霧蒙蒙的東西。男人很苦地笑了一下,男人說,我認識他好些年了,你要不要聽聽我那時候的故事?女人沒說要聽,也沒說不要聽,女人隻是又低頭抿了一口溫熱的黃酒。

男人開始說話。男人的聲音和落雪的簌簌聲夾在了一起,像是有一個人站在遙遠的地方講著故事似的。男人說那時候我和一個女人常一起來這兒吃鴨頭,女人是我的老婆。那時候我們都下崗了,我們在一起做小生意,做得很辛苦。那時候每次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中,我都要抱著她哭。我說,女人,你是最好的女人,我不能一輩子讓你跟著我受苦。女人一句話也沒說,女人隻會笑,女人隻會叫我傻孩子。其實我比她要大兩歲,但是她卻老是叫我傻孩子。後來我開始做建築小包頭,包的項目也漸漸變大。我承諾,我要給她幸福,我要給她車和房,給她鑽石項鏈,讓她的一生都在衣食無憂中度過。女人就會蒙住我的嘴,說,不要輕易承諾,承諾是最虛無的東西。但是我知道她很開心,她一定伸手握住了我的承諾,一定等著那一刻的到來。

那時候是我最苦最累的時候。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中,我發現身體不是我的。但是我有思想,我的思想告訴我,我已經累得隻能拖動身體了,而不是精力充沛的身體拖著我前進。那時候女人會抱住我,女人會把她的頭抵在我的胸口哭。女人會說別再這樣幹了,我們不要車不要房也不要鑽石項鏈,我們隻要一起吃苦就行了。我說不行的,我一定要實現自己的承諾。我不能實現的話,我就不是一個男人了。女人就給我洗腳,每天我幾點鍾回家,她就幾點鍾給我洗一次熱水腳。不瞞你說,她洗腳的功夫,不知道要比你強多少倍。

小華愣愣地聽著。小華看著帳篷外麵的雪,看著一座城市慢慢被雪掩埋的過程。她看到雪地中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辛苦相守的故事。男人捧著鴨頭,他沒有吃鴨頭,他隻是捧著鴨頭講故事。看上去,他已經有了訴說的欲望,他一點也不能停止這種欲望。他說有許多時候,女人在給我洗腳時,我累得睡了過去。而我的生意也越來越大了,我真的有了房有了車,我真的送給女人鑽石項鏈,真的給女人雇了保姆。但是女人一點也沒感到幸福,因為我仍然沒有陪著她,我陪著客戶吃飯,陪客戶去洗頭蒸桑拿,陪著客戶去找女人。我像一具屍體一樣在這座城市裏行走。有一天,我不再讓她給我洗腳,我說我不用你洗了,我可以在洗腳房裏洗腳的。你再給我洗腳,你會太累的。那時候女人手裏端著腳盆,愣在了那兒,眼淚也一下子流了下來。我不知道女人為什麼那麼愛哭,是不是所有的眼淚,都放到了女人的淚囊中了。女人在一天天憔悴下去,有一天她對我說,我們,是一個錯誤。這個時候我在外邊有了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我在那個女人懷裏不能自拔,我以為那是最溫柔的鄉村,適合我居住一生。我認為那是世界上最像水一樣柔軟的女人。當有一天那個水樣的女人卷了我的錢賣掉了我給買的房子後,我才一下子覺得自己的整個身體空了。我沒有靈魂了,我隻有行走著的身體。我對自己說,我要回家,我得回家給自己的女人洗腳去。那天我喝醉了,我搖搖晃晃地回到家的時候,女人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女人的身邊放著一隻藥瓶,女人的睡姿很安詳,女人什麼話也不說,但是我卻仍然記得她曾經說過的話,她說,我們是一個錯誤。我脫掉了她的襪子,我給她洗了一個下午的腳。那天陽光很好,從玻璃窗外跳進來,在她的腳上跳躍著。我握著她冰涼的腳,突然哭了,眼淚全都掉在了腳上。我仔細地替她洗腳,替她剪去了腳趾甲。我想,是我要得太多,是我一點愛也沒有給予過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