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像劉家這樣在修建萬裏長城服苦役最終未歸的家庭並非個例,曆史上許多家庭子嗣離開家鄉去遙遠的北方服役後就再沒有回來過,傳回來的隻有冰冷冷的死訊,有的甚至連死訊都沒有收到。那些青壯勞動力要麼累死要麼被打死要麼餓死,死在了萬裏長城,長城底下就是他們的墳墓。也難怪有史學家說,萬裏長城雖是世界八大奇跡之一,但都是古人以屍骨堆積而成的。
後世就有一個有關萬裏長城的悲淒故事廣為流傳,說的是有一個叫孟薑女的女子哭倒長城的故事。
據說這位孟薑女與一位叫範喜良的小夥子剛新婚三天,她的丈夫就被抓去修建萬裏長城,而勞役繁重,她的丈夫範喜良不久後就因為饑寒勞累而死,屍骨直接被埋在長城牆下。官府並沒有把死訊傳達給孟薑女,遠在家中的孟薑女久無丈夫音訊,甚是思念,那時又值深秋,於是她就親手縫製了棉衣準備帶給丈夫。曆經千辛萬苦她終於抵達長城城下,她以為一路上一直幻想著與丈夫相見的情景就會馬上實現,卻未曾想迎接她的是她丈夫死亡的噩耗。孟薑女在長城邊哭了三天三夜,最終大概是感動了上天,城牆竟然倒了,露出範喜良的屍骨,這對隻新婚三天就被迫分開不久卻又陰陽相隔的新婚夫妻終於相見,隻是一個是冰冷的屍骨,一個是哭成淚人的可憐人。
自那時開始,劉藏更加沉默寡言,可世態炎涼他又能如何,總不能帶著一家老小去找官府拚命吧,值得嗎,連申冤的門路都沒有更別說能從官府那裏得到津貼,他也隻能認命。有時他想想這世上不隻他的兒子喪命服役途中心裏就會好受些,隻是夜深人靜時那種思念兒子的痛苦唯有他自己知道。劉伯那賢惠的媳婦自劉伯走後就沒有改嫁的想法,她隻想好好把孩子扶養長大。劉藏肩上的擔子又重了一分,於是他就更賣力幹活,他隻想在自己有生之年盡量將孫子扶養成人。
相比忠厚老實的劉伯,生性跳脫的劉季就不受劉藏待見了。
這位整天無所事事就愛說大話的劉季整天就知道在外麵野,不愛幹農活,老大不小了也不想著要娶個媳婦好好過日子,平時最愛做的一件事之一就是在夜深時跑到寡婦家窗外偷看寡婦洗澡。要不是因為與林啟年關係好,保不齊他也會跑到就在他家隔壁不遠的林家偷窺。有一次這件事暴露了,劉藏雖狠狠揍了三子一頓,可老臉上無光啊。
虎毒尚且不食子,劉藏再討厭劉季,可是兒子死了他也傷心,哪怕他老大不小了還是那麼“不懂事”。
林家就夾在盧家劉家中間,三家還是有一定距離,所以從大路又分三條小徑。林啟年踏上中間小徑來到一棟與中陽裏其他各戶如出一轍的泥牆瓦房門前,推開裂痕斑駁的陳舊木門走進已有燭火搖曳的屋裏。一位麵容姣好身段豐腴的婦人坐在擺有飯菜碗筷的木桌邊,一手拿著針線,一手拽著還未成型的衣裳,借著木桌上的昏黃燭光正埋頭織衣。知道兒子回來了,婦人連忙放下活,笑著起身給兒子裝飯。
母子倆無聲吃完飯,在婦人收拾碗筷時,站在一邊的林啟年瞥了眼放在一張木椅上那未完成的白衣,輕聲道:“娘,你白天忙農活晚上就不要這麼勞累織衣了,這麼不停歇忙活身體肯定吃不消,到時生個什麼病該如何是好。”
李幼娘眼眶瞬間通紅,她從未想過隻會對她傻笑的小年會有一天能說出如此關心她的話語。她強行抑製住心中激動,抬起頭溫柔笑道:“小年不必擔心娘的身體,娘的身體吃得消,趁著身體還行就得多忙活才行啊,人呐,一旦懈怠下來想要再回到以前那股幹勁可就難嘍。你跟你爹一樣都愛幹淨,以前呢你不懂得如何保持幹淨,娘把你打扮得幹幹淨淨出門,回來時就一身髒了,現在你懂事多了,幹幹淨淨出門幹幹淨淨回家,讓娘少操一份心。你現在好了娘也有了一些想法,在給你留三四套衣褲後,餘下的娘想拿到集市賣點半兩錢,把錢漲起來以後為你娶媳婦用,你都十五歲了,別家大戶孩子早就成家了,我們也不跟他們比,娘就想再等個兩三年等攢夠錢要麼在咱們中陽裏要麼到隔壁他鄉給你娶個媳婦,那我們林家也總算有香火可續了。”
林啟年苦笑道:“娘你就不必為我的婚事操心了,我的婚事我自己以後做主,而且現在還沒遇上對的人,我現在也絲毫沒有成婚的想法。”
李幼娘氣笑道:“別人跟你一樣大都當爹了,還不想成婚?你還想玩到什麼時候呐。”
林啟年一笑置之。
婦人在刷洗碗筷時,還在絮絮叨叨,“自從你好了,娘想法可多哩,娘不僅要賺錢給你娶個媳婦,還想讓你去馬公書院認幾個字,不用學太多夠用就行。”
說到這裏,婦人忽然停下手中活,轉頭看著窗外漆黑夜空發了會呆,再回頭忙碌時卻是輕聲呢喃道:“娘讓你讀書並不是想讓你日後考取功名,僅僅想讓你認幾個字日後謀生能更順利些。如今世道,與其寒窗苦讀十年去考取功名,不如就在這鄉野間種點糧有點吃的能養活一家人就足夠了。”
林啟年默不作聲,雙手籠袖靠在破舊的門框邊,遙望明朗月空怔怔出神。
他本來想說自己不用再去馬公書院讀書,早年經常在書院玩耍耳濡目染幾年也能認很多字,考功名興許不行,但隻是謀生能認得字會算術不被人宰絕對綽綽有餘。但聽到他娘說到這世道讀書還不如種田,他忽然感慨萬千沒了說那句話的興致。
這樣一個讀書人還不如農民的世道,確實不必多讀書。即便讀了書又為誰效力?又去何處效力?
李幼娘並不知道自己無意中的一句感慨竟會讓兒子同樣感慨萬千,大概早已習慣了這種世道,她說完這話好似就忘了,在灶前忙活完就又坐到桌前捧起那未完工的衣物繼續埋頭織衣。
偶爾抬頭看著那道雙手籠袖斜靠門框的身影,婦人眼裏總是充滿幸福笑意。眼前的場景在以前她萬萬都想不到,她以為此生也打算畢生就在這裏好好守著憨傻兒子,利用畢生之力努力給兒子存點錢,好待自己百年後無依無靠的兒子後半生多少也能有個保障。想不到峰回路轉,憨傻兒子腦袋瓜好了,讓她驚喜的同時她也多了許多新念想新想法。每次一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有機會抱上孫子或者孫女,她總是動力滿滿,哪怕感覺腰酸背痛也會堅持下來,僅僅是想多織幾針,多換幾個半兩錢。
不到半個時辰,婦人就做完那件衣服,她高興地拿著這件新衣給少年穿上。
看著穿著新衣顯得愈發風流倜儻的兒子,婦人開心地笑得合不攏嘴。
林啟年伸手輕輕撫摸那一條條線痕,沒來由想起已記不清是哪個古人寫的一句詩。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