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啟年來到峰畔,雙手籠袖,舉目眺望山腳下那寥寥二十來戶的小村子,怔怔出神。
盧綰踢了踢身邊那老實巴交的夥伴劉交,指著站在峰畔的林啟年,笑問道:“你沒有發現小年自從腦袋瓜好了後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一言一行哪有過去的影子啊,完全就是另一個人啊,性情完全變了……嘖嘖,想不到我們小年與我們一樣正常後竟是這般豐神如玉模樣,我要是個女子就非小年不嫁。”
劉交看著那白衣少年,癡癡道:“是啊,我也……”
早已決心扮演這具皮囊角色的林啟年轉過頭,笑罵道:“虧你們還是我最好的玩伴,竟這麼說我,還想著讓我再傻回去是吧。”
盧綰大笑著跳下巨石,來到林啟年身邊伸手就摟住後者脖子,“看到你這張笑臉我才感覺到小年你還是過去那個小年啊,以後你得多笑。”
林啟年苦笑搖頭。
盧綰驀然收斂笑意,一手順勢搭在林啟年肩膀上,一起望著山下村子,沒來由感慨道:“以前我們四個,雖然我與劉大兄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他總愛以老大自居,總覺得比我大很多,其實聽大人們說劉大兄隻比我早幾個時辰出來,他是早上我是傍晚,然後是隻比我們小兩歲的你,最小的是劉交。但我們一直把你當成沒長大的弟弟看待,都特別照顧你,尤其是劉季,相比疼劉交更疼你,有什麼吃的他寧願少吃或者不吃都給你,你那時胃口也大,看見吃的就跟餓死鬼投胎一樣,恨不得一抓到手就一口吞下去,那時劉季不吃就溫柔地摸著你的頭看你狼吞虎咽的樣子就很開心,那時我才知道平時大大咧咧的劉季竟也有如此溫柔的一麵。”
“他因為不愛幹農活在劉大伯那邊討不了好,整天無所事事還愛說大話,所以劉大伯最討厭這個兒子。不過劉季對我們很好,他雖隻比我大幾個時辰比你長兩歲,卻好像大我們很多一樣,總愛照顧我們三人。有他在身邊,村裏那些愛碎嘴的婆娘就都閉嘴了,不敢當麵叫你傻年、傻子。有一次有個調皮小孩唱歌謠取笑你,被劉季知道後狠狠打了一頓,導致兩家大人至今都無話可說,哪怕路上碰見了連看都不看一眼直接低頭匆匆而過。他最喜歡你樂嗬嗬跟在他屁股後麵,無論是在田野雜耍、溪邊戲鬧、入城遊逛還是偶爾入山圍獵。”
盧綰抬頭遙望天幕,長歎一聲,“隻可惜不是我們兄長更似我們兄長的劉兄就這麼走了,我原以為,我們會一起成婚一起生子,一輩子相伴到老。我們本還約定好日後我們的孩子出生後無論如何都得定個娃娃親,哪怕我們生的都是女兒或者兒子,那就繼續生,直到能定下娃娃親為止。我們還幻想著等我們老了就選個風水寶地告訴我們子孫待我們百年後無論如何都得葬在一起,好在下麵再做鄰居,再做兄弟。”
林啟年輕輕拍了拍盧綰搭在他肩上的手背,沒有多說什麼。
盧綰說的這些他都知道,當時還是憨傻模樣的他也在場。那時劉季還說等他某天功成名就,定會為林啟年娶個美嬌娘,即便是綁,也得綁一個回來。當時那憨傻少年不知道是否真明白隻是樂嗬嗬笑著,哈喇子一直流。
大概盧綰的一番話再次觸動了心底那根弦,猶然枯坐巨石上的劉交輕輕抽泣,如同一個受委屈的少女。
盧綰走到劉交麵前,輕輕拍了拍後者肩膀,猶豫一下,終究沒說什麼。
暮色漸濃,三人沿原路返回,路上,盧綰冷不丁輕聲道:“我們約個時間去沛縣一趟吧,去見見樊噲。我們已失去劉兄,不能再失去樊噲了。”
猛然聽到樊噲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字眼,林啟年首先愣了愣,然後才在腦海深處找到這麼個人,原來原主認識這位如今還未展現出潛能的樊噲。
以前劉季經常帶著劉交盧綰還有他去沛縣這位賣狗肉的屠夫那裏趁吃趁喝,以前那憨傻少年雖未與樊噲說過一句話,腦子雖笨卻也記住了那位對他挺照顧的屠夫。沒有被提及,林啟年也不會無緣無故就會在夾雜著原主及前世的混亂記憶中找到這麼個人,哪怕在前世還未穿越前,他也不可能不經意間就會記起記憶中的某個同學。
盧綰又埋怨道:“這樊噲也真是的,劉兄走了也不來送他最後一程,當時我有叫人通知他啊。”
林啟年輕聲道:“也許他有苦衷吧。”
盧綰恨恨道:“到時好好問問他。”
回到中陽裏,盧綰半路上被他老爹盧隱抓去收尾餘下農活,剛從追憶劉季中走出,不用多久就又是那個生性跳脫的盧綰隻能聳拉著腦袋悻悻然拐進田間。
沒辦法,盧隱幹農活要找幫手隻能找盧綰,不像劉家那般“人多勢眾”,誰叫他隻有一個獨生子呢。盧隱隻有盧綰這麼一個兒子,不是因為他不想生,隻是自從生了盧綰這個小子後,他家那婆娘肚子就不再有過動靜,起初他以為是自己不夠賣力的緣故,可後來無論他如何努力都沒有見到想要的結果。他固執地認為原因不會在他這大老爺們身上,隻能是家裏婆娘的緣故。可又沒能力添新婆娘,這位大大咧咧的漢子隻能作罷,認了這個一生唯有一子的命。
劉交看到父親劉藏兄長劉仲各扛著一大袋今日剛收割的稻穀埋頭往家裏走,劉藏手裏還提著一小袋,於是這位看著有些唯唯諾諾的少年與跟他並肩而走的林啟年道別後就急匆匆趕上前頭體格差不多大的一老一小,然後不由分說從父親手裏接過那一小袋稻穀,父子三人一起回家。
相比盧家更加“人多勢眾”的劉家男人如今就剩這三人了,年過半百的劉藏本有四個兒子,大兒子劉伯早年就已成家,娶了個賢惠勤勞的媳婦,五年前這位任勞任怨的婦人又給劉家生了個大胖小子,給這個大家庭增添了一份樂趣。
本是其樂融融的一大家庭,可三年前的一個惡耗徹底打破了這家日子雖清苦卻也過得快樂的一家。
大概五年前,朝廷說為了抵禦北方匈奴頻繁入侵我朝疆土,於是就在邊界修築萬裏長城。這是一個大工程,需要難以想象的人力物力財力,於是從那時開始苛捐雜稅多了,百姓還得服遙役。逃不過此劫的中陽裏每家每戶都得抽一個年輕力壯的男人去當苦役,建造在後世能成為世界奇跡之一的萬裏長城,除了盧家是獨生子無法去服役可多捐一倍稅“抵債”外,其餘家裏隻要有兩個孩子,哪怕最小的還在繈褓中,也不能用多捐稅以免去苦役,隻要有勞動力的都難逃此命。
劉家最大兒子劉伯自是無法逃避,當時還沒當多久爹的他隻能含淚與妻兒、爹娘、兄弟告別,去遙遠的北方服這不知期限的苦役。這一別就是兩年,兩年後劉伯並沒有出現在他家門口,來到劉家的是鄉裏的薔夫,劉家以為薔夫是通知劉伯服役期限已滿即將要歸來的消息,因為之前來通知遙役的也是薔夫,卻沒想到他是來傳達死訊的,而且隻是冷冰冰的死訊,連屍首都沒給帶回來,作為最底層黔首,劉藏連問一句為什麼都不能,也不敢,生怕這一問,習慣草菅人命的官府保不齊就會以這為借口將他們一家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