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運水舊事1(1 / 2)

幹涸了二十多年的南運河,名字依舊,隻是除了較大洪水來時作泄洪用,平時隻有一些工廠和農村偷著向裏麵排放汙水,全然沒有了往日那種檣櫓如林的繁忙。

一條曾經象征著中華文明的大河,怎麼轉眼之間說幹就幹了呢?帶著夾雜了某種恐懼感的悵然,我獨自漫步在德州市西郊的運河大堤上,忽的就想到了掩埋在羅布泊大沙漠裏的鄧個曾經為不少邊塞詩人吟詠過的樓蘭古城和眼下時常斷流的母親河:誰敢保證今天我們居住的城市不會在有朝一日變成一片廢墟呢?2000年4月沙塵暴席卷了多半個中國的時候,報紙上不是說沙化的土地已經推進到距北京隻有一百多公裏的地方了嗎?物換星移,滄海桑田,大概就是指在人類征服大自然的進程中,常常由於某種因素會出現鼎盛與衰落的相互交替。比方說,眼下我站立的這個地方,一座新型的現代化城市崛起了,而一條流淌了千百年的河流卻幹涸了。記得1978年秋天,地處武城縣老城鎮的那段運河幹涸,當地農民在河床裏挖出了一條宋代的沉船。一時,前去挖寶的人蜂擁而至,擠滿了不算太寬的河槽。有的挖出鐵錨,有的挖出瓷器,也有的挖出鏽蝕的銅錢,炒得紛紛揚揚。然而,在收獲這些廢銅爛鐵的同時卻很少有人去挖掘這沉船背後的曆史文化,看看這沉人河底的,有多少帝王的美夢,武士的斷戟,纖夫的血淚,烈女的幽怨……

二十多年以後,挾一身他鄉的風,我回來了。

還是這個地方,還是在這個季節,凝視蟠曲於故鄉土地上的大運河,目光仿佛觸到了一個碩大無朋的曆史屏幕,一位背朝著我們向遠方走去的老人,邊走邊把一片又一片閃耀著星光般燦爛的碎片拋灑開去。為了探個究竟,我躬身於老人後麵,不時地撿起來,瞧瞧……

―幅漫長的曆史畫卷。這畫卷的景深由近及斬,逶迤而去,鋪陳著氣勢的磅礴與場麵的壯闊。運河之所以成為運河,決不隻是人們傳說的隋煬帝的運糧河,說的確鑿一些,它乃是隨著中國農業經濟的逐步繁榮應運而生的一條漕運大動脈。早在秦代,地處中原的河南、山東,就已經開通了水上運輸的航道;東漢時期又開鑿了由黃河到淮河的汴渠,東晉開鑿了引洸達汶、引汶達東阿的運河。隻是到了隋代,隨著農業重心的南移,隋煬帝才不惜耗費大量民脂民膏,把原來分段運行的運河連接起來,實現了引洛入河,遏河人汴,開邗溝入江淮。而真正把衛河與南運河連接在一起那是在元朝定都燕京之後,原來東南西北走向的河道已不適用,才又開鑿了會通河,實現了北接禦河南通清泗,至徐州會黃河,南通江淮,又開賈魯河,以通穎、蔡、許、汝之漕和京師到通州的通惠河。至此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京杭大運河。而此時,已經是朱明王朝的第三代皇帝朱棣南麵為君了。

京杭大運河的全線貫通,在明清兩朝的數百年間,使兩岸城市的商品經濟得到了空前未有的迅猛發展,並由此帶動了整個社會事業的發展。我的故鄉德州,就是讀一時期因漕運而興起的一個城市。據史料記載,運河全線開通之後,在長達1500多公裏的航線上,天天都有眾多的商客、浩蕩的船隊南來北往,沿河市鎮很快變成了商業城市。特別是清代的康熙、雍正、乾隆至嘉慶朝,江蘇的揚州、淮安和山東的濟寧、臨清、德州,直隸的天津都成了迅速崛起的城市。請看李文治、江太新二位先生在他們的《清代漕運》一書中的記載:

德州以瀕臨運河,變成南北重地,

士商輻輳,以後日益發展,或謂萬曆年間,每遇漕船帶貨發賣,遂成市廛,四方商旅之至者眾矣。

清代發生更大變化。據乾隆州誌:漕運所經,商賈往來,帆檣雲集,工商業有了進一步發展,變成了一個商品轉銷地。其運往外地的農產品有雜糧、花生、山薯、西瓜等;手工業主要是草帽,或謂德州民業此者頗多。運銷天津、北京及東南各省,遠至上海廣州。從外地運入的商品有雜糧、煤和各種手工業品。其雜糧一項,係由附近州縣陸運德州,再由德州經水、陸運外地,伴隨工商業發展,人口迅速增長,由明萬曆元年(1573)至乾隆三十五年的200多年間,德州人口增加了三倍以上。(《清代漕運》506頁)

與這種經濟繁榮的景象相呼應,明清之際的德州同時也是朝廷進行內政外交和文化活動的神京門戶、九達天衢。位於德州市北郊的蘇祿王墓告訴人們,早在永樂年間,古老的運河已成為東南亞各國梯山航海來華訪問的必經之地。至於皇室的內遣外調及帝王出訪,更是把德州作為必需的駐蹕之地。這不僅表現在明清兩朝在德州都設有皇帝的行宮,還表現在在若幹重大問題的處理上,也是把德州作為至關重要的防地。據記載,明洪熙元年(1425)69月,仁宗朱高熾崩逝,朱瞻基於6月12日在北京繼皇帝位,改年號為宣德。早已對仁宗父子不滿的漢王朱高煦,謀位之心由來已久。1426年在樂安(今山東廣饒)謀反,並迅速控製了兵家必爭的德州地麵,僅在德州部署的親兵就達十萬之眾。這些人貫著短衣來小市,常騎驕馬過古城。營前劍舞春風暖,帳下酣歌月夜明。其驕縱奢華可見一斑。到了清朝,皇室在德州的活動就更加頻繁。康、雍、乾三代皇帝不僅多次君臨德州,而且留下的詩文也不在少數。尤其是那位一生六下江南的乾隆皇帝弘曆,不僅每次都要駐蹕德州,而且還要與民同樂,玩到興致處就舞文弄墨一番。僅從現在可以查到的資料看,弘曆在1735年、1748年、1751年、1756年、1757年和1762年留在德州及各縣市的詩文就達30餘篇。乾隆13年,弘曆二下江南,行至德州時,親眼目睹了由於重複運輸造成運河碼頭巨艘列河幹的壅塞狀況,於是下詔截漕,即把需要返還給各地的糧食直接在就近倉口兌現,極大地減少了運輸環節。並由此舉一反三,要求各級官員今後辦事情要酌茲損益道,念彼獨煢氓,充分體諒和考慮老百姓的艱難困苦。即使是這樣,在乾隆至嘉慶時代,每年路經德州碼頭的漕糧還都在300萬噸石左右。然而,這種繁榮畢競是以先天不足的小農經濟為基礎的低水平發展,建立在封建生產關係之上的經濟不可能創造出先進的生產力。恰在清王朝統治者自認為最輝煌的時期,西方工業革命開始了,文藝複興開始了。被農業經濟的火盆炙烤得暈頭轉向的乾隆根本不相信什麼工業革命,對於舶來的一些工業成果和技術,一概視為奇技淫巧,被拒於接納的大門之外。正是這種鼠目寸光的閉關自守,使曆史非常無情地把大清帝國從曆史的巔峰上甩了下來。以至於1840年之後,整個民族陷入了長達百年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這一時期,德州的運河因商埠開而京道改變,漕運停而南泊不來,水陸商務因之大減,而生齒盛衰亦與之有密切關係(《德縣鄉土誌·戶口》);漕運的停止,使德州一度失去了往日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