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新疆人的長相
我在新疆出生長大。寫《一個人的村莊》時我沒有提及新疆,我認為文學是超越地域、民族和文化的。但寫《在新疆》時,我有了一個新疆人的感覺,新疆給我的東西大多:長相、口音、眼光、走路架勢和語言方式等等。我在區文聯上班那會兒,經常有人推開辦公室門,用維吾爾語或哈薩克語向我打聽某個人或某件事,我大概能聽明白,但隻能用漢語回答,他們聽我說漢語,就笑了,他們把我當成本民族的人了。的確,我長得既像維吾爾人,又像哈薩克人和蒙古人,還有點像回族人。我不知道自己為啥長成這樣了,是風吹的,還是太陽曬的,或者是這裏的飲食、空氣、氣味讓我變成了這樣?這個地方在不知不覺中讓我的文字和生命都充滿了她的氣息。
對一個作家,氣候有時候起作用。新疆幹燥,我的文字就有一種幹燥的氣質。大家到新疆來,都喜歡帶點幹貨回去:葡萄幹、杏幹、巴旦木。新疆文學也是幹貨。赫拉克利特有句名言:“人的靈魂是幹燥的,幹燥的靈魂是好的。”我的思維和語言肯定受新疆氣候的影響,不知不覺中形成一個作家的語言方式和看事物的眼光,甚至連長相都變成這個樣子。
四、我能聽懂風聲
新疆是一個多風的地方,我的文字中經常描寫到風。我認識風,能聽懂風聲,知道風從哪兒刮起,在哪兒停住。我知道這裏一年刮幾場西風,東風下雨還是西風下雨。我喜歡把一些故事放在風中去講述。風是動的,風在描述、風在呈現、風在傳誦。人若聽懂風聲,就聽懂了大地上的所有聲音。文學的聽懂是一種心悟,一種內心感受,是我和風之間的心照不宣。風聲中有大地上的所有聲音。
五、新疆時間
相對內地,新疆時間是一種慢時間、舊時間。你們天亮勞作了,我們還在做夢,一種跟在內地時間後麵的時間。作家的心靈應該更慢。慢是我們對待世界的一種態度:細嚼慢咽,慢條斯理,慢慢體味,漫長等候。慢是仔細,是認真,是撫摸和注視。在慢下來的心靈裏,生命看見它自己。
有評論家寫過一篇非常好的論文《劉亮程的時間》,把我的文學時間細分為“黃沙梁時間”“虛土時間”和“新疆時間”。其實我的寫作和生活,一直在一種隻有上午下午、白天黑夜的農耕時間裏。農耕時間是大塊的,緩慢悠長,沒被分割破碎,適合萬物生長,適合地老天荒地想事情。當時間被切割成分秒,它自然就緊張變快了。喜歡那個渾然的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多少年的時間。我隻是在這樣的時間裏挖了一個坑,橫了一根木頭,讓一往無前的時間在這裏絆了一跤,一切就不一樣了,成為“劉亮程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