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趙的美容店在配件門市部賣掉的第二年被銀行封了。美容店的房子是別人的,小趙給男朋友貸款抵給銀行的隻是兩把理發專用的躺椅和牆上的一麵玻璃鏡子。小趙被她父親叫回家種地。後來嫁給一個村民。再以後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這些都是燕子告訴我的。燕子初中沒畢業就輟學,給我看了兩年店,後來開飯館、開歌廳、開網吧,現在是沙縣最大的電腦專賣店老板。帕麗嫁給旦江後調到烏魯木齊工作,一直跟金子保持著密切聯係,在我的印象裏帕麗有很多朋友,而金子似乎隻有帕麗一個朋友,帕麗出車禍半身癱瘓,金子依舊是她最好的朋友,經常在家裏炒了大盤雞去看她,有時買了雞到帕麗家炒。旦江不開飛機後在一家旅遊公司當辦公室主任,帕麗出車禍癱瘓,旦江辭去主任職位,給公司看大門,晚上上班,白天在家休息,照顧帕麗。至於我,農機配件門市部賣掉後,我開始專心寫詩,計劃寫一部萬行長詩,主要是關於天空,關於雲以及雲朵下麵一個村莊的事情。寫到不到一千行,我扔掉詩稿進烏市打工。我的詩人生涯從此結束了。我在烏市打工期間,把我寫完、沒寫完的詩全改成散文。在那本後來很有名的寫村莊的書裏,沒有一篇文章寫到飛機。那個小村莊的天空中飛機還沒有出世,整個夜晚隻有我一個人在飛。
二零一零年七月十日完稿
在新疆的風聲裏
劉亮程
一、和新疆的一場相遇
我生活在新疆,一個遠離海洋的地方,這裏幹燥空曠、少雨多風,什麼東西都長得慢,我的寫作更慢,《在新疆》這部散文集,斷斷續續寫了十年。十年可以收割十茬麥子,可以長成一棵樹,甚至長老一代人,但卻不一定能寫好一部書。一部書有自己的生長期。尤其一部散文書,它是有年輪的。心靈的年輪印在文字裏,那可是一年都不能少,少一年都長不成。
《在新疆》之前,我寫過另一部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也花了十年時間。其實,《一個人的村莊》已經完成了我的散文寫作。我用一本書就完成了自己,完成得如此完美,就像我在書裏寫的“早早幹完一輩子的活,回在家裏”。我從來沒想過再寫一部書去超越它。我超越自己幹什麼。
《一個人的村莊》之後,我閑了一些年,我在書裏塑造的那個閑人,是我自己。我的理想是做一個閑人。閑了又生事。寫了兩部有故事的書,一個《虛土》,一個《鑿空》。《在新疆》就是這個漫長的時間裏寫成的。東一篇西一篇,不像《一個人的村莊》那樣集中。我已經從村裏出來了,開始在新疆行走,仍然是遊手好閑地走,沒正經事,全是閑散文字。可是,走著走著我發現,我跟新疆這個地方相遇了。
《在新疆》是我跟新疆的一場相遇。
二、半路上的庫車
寫《在新疆》之前,我寫了一組散文《庫車行》(書中名《半路上的庫車》)。我本來是走南疆,走到庫車走不動了,龜茲河灘大巴紮的萬頭毛驢和驢車留住了我。我在庫車待了一段時間。後來每年去好幾次。我和當地維吾爾族人在一塊聊天,徹夜喝酒。前半夜我不懂維語,後半夜我說的全是維語,第二天早晨又全忘了。那樣的生活要一直延續下去,我完全可以聽懂他們說話。但聽懂僅僅是一個方麵,僅僅懂得一個民族的語言是不夠的。更多的生活是可以看懂的,或者靠鼻子也可以嗅懂,甚至我是一個瞎子的話,靠聽覺觸覺我也能懂。生活不隻有語言交流一條路徑。我剛開始在庫車遊走時,隨行帶著一個翻譯。後來我一個人在那裏走,我覺得不需要翻譯了。碰到一個老大爺,我走到他身邊,遞支煙,我對他笑笑,他對我笑笑。不用說什麼話,就像坐在自己的老父親身邊,他的今生今世全在我的腦海中。他布滿皺紋的臉,那樣的苦笑,那樣的眼神看你,你會覺得已經一起生活了多少多少年了。沒有一點是你不懂的,他和你全無隔膜。另一個民族的生活,它和你父輩的生活,兄弟姐妹的生活以及村裏人的生活,有什麼區別?我寫的隻是人間某個角落的生活,沒有民族之分。我曾說過一句大話,即使我離開人間一百年再回來,我依然能懂得大地上的事情。我能看懂春種秋收,看懂人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看懂生活的每一個細節。當時的庫車老城,就像我離開幾百年又回去的一個地方,那種陌生的熟悉,或者熟悉的陌生,我一下就看懂了。後來我以庫車為背景寫了《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