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2 / 3)

兩位客人互相看看,沒有說話。現在,他們終於知道此人留在基地網站上那個名字的由來了,心中的疑慮開始消解。布德裏斯沉默了一會兒,三人相對無言。雖然時間還早,但這兒接近極地,太陽低垂在地平線上,有如中緯度地區的夕陽。夕照在袋狼身後拖出長長的影子。欄中一隻袋狼突然嚎叫起來,引得其他袋狼同聲相和。它們的聲音和狼嚎差不多,蒼涼綿長,就像對滅絕同族的哀悼。

布德裏斯繼續冷靜地講述:“最後死亡的那幾名本島土著引起了一些醫師的興趣,這些業餘人種學家認為本島土著是半獸人,屬於從猿到人的過渡種,值得保留下來用於科學研究——或做成人皮煙草袋也很珍貴。所以他們迅速行動起來,挖開墳墓偷取屍體,一時鬧得烏煙瘴氣。楚噶妮妮死前對這種下場非常恐懼,哀求把她全屍海葬,但沒人理會她這個可憐的要求。死後她倒沒有被剝皮,而是被解剖並公開展覽,一直到1945年才在外界施壓下撤展。不過很幸運,正是由於那些業餘人種學家的病態熱情,威廉·蘭納的屍體被完好保存,使我能夠研究他的基因。”

哈利德好奇地問:“你是否想把他也複活,就像複活袋狼一樣?”

本伊薩皺著眉頭悄悄搖搖手指。布德裏斯沒有理會哈利德,繼續著自己的話頭:“這中間有一個環節我至今沒理清——我剛才說過,塔斯馬尼亞土著在那次大屠殺中全部滅絕,一個也不剩。隻有個別混血兒,即捕海豹的白人與本島婦女生的後代,被白人父親帶出本島,僥幸逃過了大屠殺。但各種曆史資料都清楚表明,絕不會有本島土著的純種後代尤其是男係後代還能延續到今天。然而,我在比對威廉·蘭納的基因序列時發現,此人在大陸土著中保有直係後代,而且是男性種係傳下的!他的後代如何逃出本島,並延續了一百五十年一直到今天?也許本島土著滅絕之前,威廉·蘭納的某個兒子或兄弟被一位好心白人帶走,寄養在澳洲阿拉馬納部落中長大?但我在曆史記載中沒查到任何相關記錄,直到今天這仍然是一個謎。但從基因相似度來看,他絕對是威廉·蘭納的男係後代,這點毫無疑問。甚至連外貌都頗為相似——鬈發,黑色皮膚,蒜頭鼻子,這完全是塔斯馬尼亞類黑人種的特點,與澳洲大陸土著有明顯區別;後者一般都是直發和淺棕色膚色。”

兩位客人中,本伊薩的頭腦比較敏銳,已經猜出了他未說的話。他與同伴交換了一下目光,謹慎地問:“那麼,那位後代在哪兒?”

“我想你已經猜到了吧,他就站在你們麵前。”布德裏斯掏出一張照片,“給,這是那位威廉·蘭納的照片,是一百五十年前某位業餘人種學家拍攝的。你們可以把它同我的容貌比一比。”

兩人仔細觀看照片,再看看布德裏斯,兩者確實非常相像。

“我在一次很偶然的情況下發現了這種酷似,從那時起下決心改換專業,進行基因研究。其實當時我心中並不信服自己的猜測——我與威廉·蘭納在基因上為直係繼承——但沒想到被我不幸言中。”他冷漠地說,“你看,事情到這兒變得有趣了——原來我是一個悲慘民族的唯一孑遺,我的母族在一百五十年前被白人徹底殺絕了。我沒有一個同胞,澳洲大陸土著隻能算是我的遠親。我不知道本族的文化、語言和習俗,不知道本族信仰的神祗,甚至連姓氏都失去了。唯一留下的,是DNA中某種特殊的原子締合,在冥冥中印證著我的真實出身,可以說是上帝為那筆血債留下的債據。你們看,塔斯馬尼亞土著民和袋狼是一樣的命運——他們都是上帝扔在地球角落的棄兒,是進化樹上的落伍者;都被歐洲白人移民徹底滅絕,但又因特殊機緣而留下一絲可憐的孑遺。”

他撫摸著欄中袋狼的頭顱,久久未語。兩位客人也隨他沉默著,但興奮已經開始在兩人心裏跳動。看來他們這次來對了,這個黑鬼天才肯定會送他們一個超級大禮包的——既然雙方都有同樣的仇恨對象!兩人欣喜地等待著。

布德裏斯對客人說的都是實情,但並非所有實情,實際上,讓他最終下決心改換專業的契機是一個夢。就在他發現威廉·蘭納與自己的相似之後,他做了一個夢。夢境比較怪誕,但脈絡又出奇地清晰。在夢中,他是塔島土著的一員,在白人惡魔的火槍下絕望地逃命。塔島太小,與世隔絕,到處都有噴著火焰的槍口,根本無處可逃。家人和族人在恐懼中掙紮求生。那時他同大夥不一樣,他已經提前看到了橫亙在前方的命運——不光是他,他的家人,就連整個民族都注定要滅絕,祖先留下的血脈將在這一代被齊齊斬斷。這讓他的憤怒恐懼中摻雜了宿命的悲愴。後來,就在那座此後被命名為“勝利山”的山下,他和族人中了埋伏。當鉛彈射進頭顱的那一刻,他的靈魂飄飄搖搖升上天空,停在雲層上鳥瞰著這片孤島。他的目光突然有了變化,原本是“我”的目光,忽然變成“他”的目光;目光中原來是絕望、恐懼和仇恨,現在卻更多是憐憫和無奈。還有一個奇怪的感覺是,他其實是有力量改變這一切的,隻是他不能改,改了也於事無補。

這個夢境,尤其是夢中的情感體驗,實在是太強烈、太逼真了。夢醒之後,他就下決心改換專業,以便能從基因入手來還原曆史的真相……

他搖搖頭擺脫掉這些思緒,對兩位客人說:“這也是我邀請你們來的原因。走吧,回我辦公室細談。”

辦公室裏,那隻袋狼標本還在悲傷地望著遠方,就像在悲歎母族的命運。但這種悲傷已經凝固了,成了被時間之河拋到岸上的無用之物。

布德裏斯讓兩人坐下,“喝點什麼?我知道你們的教規中有禁忌,不準喝醉汁飲料等。咖啡怎麼樣?”

“來兩杯清水吧。”

布德裏斯給客人倒了兩杯水,自己則端著一杯咖啡,坐到袋狼標本旁邊的轉椅中。他正要開口說話,電話響了,他到辦公桌邊拎起聽筒,“羅伯特?嗯,沒問題。第一批二十三隻,其中雌獸十三隻,十天之內肯定給你運去。對,我一定嚴加保密,不會讓狗仔隊拍到照片。剪彩定在兩個星期後?可以的,我這邊沒有問題。”

放下電話後,他對客人說:“是袋狼保護區管理部主任羅伯特·巴拉克,他對這些活寶貝已經迫不及待啦。兩個星期後,袋狼公園將向公眾正式開放,政府總理等人都要前來剪彩——噢對了,知道巴拉克這個姓氏嗎?”兩位客人茫然搖頭。“我剛才講到勝利山名字的由來,講到以四人之力殺死三十名土著的白人英雄,那四人中就有一個姓巴拉克的,是這位羅伯特的高祖。”他補充道,“不過,今天這位巴拉克是相當開明的,從不諱言祖先的罪惡。他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噢,原來還有這樣的曆史因緣。”

“不奇怪。本島實在太小,曆史之河會多次交叉的。現在轉回正題吧。我的身世你們已經清楚了,我雖然是土著民,但其實是在白人社會中受的教育,在心理上一向自認是白人社會的一分子。我信仰的神祇也不是黝黑皮膚的某個大神,而是白皮膚的耶和華。但突然之間,我心目中的一切都崩潰了!你們可以想象得到我當時的心境。”

兩位客人點點頭,“我們理解。”

“在此之前,作為社會的精英階層——我一向是這樣自我定位的——我和其他人一樣信仰著這樣的天條:天道酬善,善惡有報。”

哈利德殷勤地迎合著:“先生你說得對。經書上說,行善者自受其益,作惡者自受其害。又說,凡作惡者每作一惡,必受同樣的孽報。”

沒想到他的迎合燒錯香了,布德裏斯毫不客氣地說:“不,這都是些屁話!既然我的母族已經徹底覆滅,而屠殺者的後代卻綿延昌盛,成了今天世界的主人,那麼惡人已經取得了徹底的、最終的勝利。要知道在生物的進化中,對勝負評判的唯一標準就是生存!既然曆史永遠無法逆轉了,那麼天道在哪裏?宇宙中懲惡揚善的好法官在哪裏?”

兩位客人無言以對。本伊薩想說“最終審判是在天國”,但連他自己也覺得這沒有什麼說服力,也就閉口了。

“不說這些了。依照大自然的冷酷邏輯,我的母族和袋狼都是進化的失敗者,理當被淘汰,我該認命的。但既然命運讓我得知自己的出身,偏偏又給我一個超級大腦,我想我總該做些什麼吧。當然,我沒打算用基因克隆手段來複活母族,就像複活袋狼一樣,那沒什麼意義。不過以我的智商,想給那些屠殺者的後代添一點麻煩應該是輕而易舉吧。現在我隻有一個信仰,那就是仇恨。我為什麼找上你們?因為這是你我共同的信仰。”

兩位客人高興地點頭,“對,這是我們共同的信仰。”

“雖然從人種上說你們也屬於白人。”

本伊薩幹脆地說:“這點你不必擔心,我們從沒把那些膚色相同的異教徒當成同胞。說吧,你想怎麼做。”

“那就恕我坦率了。半個世紀來,你們這些聖戰者前赴後繼,不懼獻身,這樣的勇氣值得佩服。但你們的方法太低效太愚笨。即便駕著波音飛機撞上世貿大樓,也不過殺死幾千個異教徒,又能造成多大損失?根本無法撼動這個世界的根基。你們奮鬥了半個世紀,不但沒有取得決定性勝利,反而日漸式微。依我看,你們必須改弦易轍了。”

兩個聖戰者互相看看,沉默了。盡管這個結論令人不快,但這家夥說得一點兒也沒錯。聖戰者的事業已經非常凋零,遠非幾十年前輝煌了。現在隻有少數聖戰者還在堅持,但其實對前途也已經絕望。也許就像袋狼和塔斯馬尼亞土著一樣,“聖戰者”這個物種很快也會徹底滅絕。那麼,麵前這個生命力強悍的黑鬼(既然他是某個滅絕民族唯一的幸存者)也許真有絕地求生的本領?

本伊薩迫切地說:“請指教。”

“最省力的辦法就是充分利用人類本性中的邪惡!現在雖然號稱是文明時代,但其實仍奉行著叢林法則。國與國之間表麵睦鄰友好,骨子裏卻猜忌、仇恨、互相提防,時刻想先下手為強。尤其像美國與俄羅斯、伊朗、朝鮮、委內瑞拉之間,印度與巴基斯坦之間,以色列和阿拉伯鄰國之間,遜尼派和什葉派之間,俄羅斯和格魯吉亞、波羅的海三國以及歐盟之間等,太多太多,不勝枚舉。人類至今仍把最高的種族智慧用於製造殺人武器,世界上存有幾萬件核武器及其他武器,足夠毀滅人類好幾次了——這樣好的玩意兒閑置不用豈不可惜?隻要想辦法挑動一兩個核國家先開火,就能把全世界拖進去。”

本伊薩說:“你說得很對。據我們的情報,現在各國之間的猜忌更甚,好幾個大國都在進行一項絕密的武器工程,投入了極大的財力物力和精力,甚至都顧不上對付我們了。”

“嗯,我知道這件事。據說某個國家開發出了全能隱形飛行器,對各種雷達及肉眼都能徹底隱形。其他各國非常懼怕,都在竭力追趕。所以,在這種猜疑氣氛中要想挑動某個國家先開火就更容易了。到那時,”布德裏斯平淡地說,“我很樂意有幾億人追隨我的母族同歸天堂。”

本伊薩突兀地問:“包括平民?包括婦女孩子?”

布德裏斯看看他,不改語調中的平淡,“被殺絕的那五千名塔斯馬尼亞土著都是平民,其中多半是婦女孩子。”

本伊薩笑了,“請原諒,我不是想冒犯你。沒別的意思,隻是想確認一下你的決心。”他斟酌著用詞,“你自己說過的,你曾經屬於社會的精英階層,曾經相信天道酬善啦、仁愛人道啦這類屁話,我擔心你對這些東西還不能完全免疫。好啦,既然你有這樣的決心我就放心了。我們這些被仇恨浸透的、手上已經沾滿鮮血的人更不會猶豫。請你指教吧,應該怎麼做?”

“交給我吧。那些一流核國家的核防火牆可能不易穿透,但我相信對付巴基斯坦、伊朗、朝鮮這樣的二三流核國家,總能想出辦法的。你不必管它們是幾流國家,反正隻要有一枚核彈在地球上爆炸,地獄之門就哐啷打開,再也關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