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罕默德·本伊薩和穆罕默德·哈利德是隨旅遊團來到塔斯馬尼亞島的。這兒號稱“世界盡頭”,巴斯海峽將它同澳洲大陸分開,使之孤懸在南太平洋和南印度洋的交界處。島上到處是連綿的丘陵、山穀、高原、火山和陡峭的海岸,中央高原上有顏色碧綠的深湖——是在冰川期形成的。島的西部大多是高山森林,覆蓋著濃密的雲霧,峽穀潮濕陰冷,一些地方至今仍是處女地。現在是二月,正值夏季,因為靠近南極的緣故,白晝拉得很長,晚上九點半之後太陽才會落山。旅遊團乘車遊覽了全島,難以進入的山地也乘直升機轉了一圈。
島上居民幾乎全是英國移民,住在英國老式村莊中,到處可見老式農舍、山楂樹籬笆和陳舊的風車,讓人恍若置身英國喬治時代和維多利亞時代,隻有隨處可見的桉樹、山毛櫸和香桃木顯示出澳洲特色。漂亮的女導遊聲情並茂地說,早期英國移民非常想念家鄉,所以在建築上努力保留家鄉的特色,用以慰藉思鄉之情,結果使得這兒的風景極具英國特色。
本伊薩和哈利德都是阿拉伯人,這次來塔島有特殊任務,旅遊隻是掩護。為了不引人注意,旅程中他們沒有穿民族服裝,說話也十分謹慎,但在聽了這段講解後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兩人中個子較高的本伊薩用流利的英語問導遊:“怎麼沒有看見一個土著村莊?這個島上原來沒有土著人嗎?”
導遊回過頭嫣然一笑,簡略地說:“非常遺憾,本島土著已經完全滅絕了。詳細情況,發給你們的導遊手冊上有介紹。”
然後,她繼續介紹塔島的迷人風光。這位黑發黑眼珠的女導遊是墨爾本大學的中國留學生,做暑期導遊是兼職,她因為自己的外國人身份,不願深談這個煞風景的敏感話題。本伊薩和哈利德暗暗冷笑——答案他倆早就知道啦。土著人過去是有的,但在一百五十多年前被英國移民殺絕了。所以,眼前這些美麗的英國古典風景,還有它所承載的英國移民們溫馨的思鄉之情,其實都建基在血泊和白骨之上。這些天殺的西方異教徒,從祖先開始就是滿手鮮血的殺人凶手。不過,旅遊手冊上確實明文介紹了這段血腥的曆史,在這點上,澳大利亞人倒沒有為祖先諱飾。
本伊薩的問話隻是想稍稍出一出胸中惡氣,所以點到即止,不再多說。他倆這次來塔島是應一個陌生人的邀請。這個邀請非常突兀,使人疑竇重重。哈利德覺得這多半是西方情報部門設的陷阱。本伊薩盡管也有懷疑,但憑直覺認為它不是陷阱而更像是機會,一個難得的機會,說不定那個行事怪誕的什麼科學天才,會成為他們這個日益衰落的組織的救星。
塔斯馬尼亞島很小,一天就遊覽完了。旅遊團到島南端的霍巴特機場乘機,當天返回墨爾本。兩位阿拉伯人則提前離團,來到霍巴特動物園。這是該島唯一的動物園。今天是星期天,動物園行政部沒人上班,辦公樓很安靜。那位叫威廉·布德裏斯的家夥依照約定在辦公室門口等著他倆。
布德裏斯表情冷漠,個子不高,皮膚黝黑,黑色鬈發,濃眉,蒜頭鼻子,雖然很年輕,但黑色絡腮胡相當茂盛。他穿著澳大利亞人愛穿的淺色短褲和鮮豔的花襯衫,襯衫敞著領口,露出黑糊糊的胸毛。他屬於澳洲土著民族阿拉馬納部落,但他的鬈發和黝黑膚色比較特別,因為澳洲土著一般都是直發和較淺的棕色皮膚。兩位客人第一眼看到他這副尊容有些失望——這個家夥竟然是超級天才?但人不可貌相,至少這家夥的國際物理工程大賽金牌不是虛的。
布德裏斯把客人迎進辦公室。辦公室中央擺放著一隻幼袋狼的標本,做工很精致,毛色鮮豔,一雙眼睛茫然注視著遠方,那種木然的表情倒和它的主人頗為契合。
兩位客人的目光被標本吸引住了,本伊薩拍拍袋狼的脊背,說:“布德裏斯先生,我倆剛參觀了這個島上的袋狼保護區。不過雖說是保護區,裏麵竟然隻有標本而沒有一隻活袋狼。像這種空有其名的保護區真是太奇怪了,恐怕全世界隻此一家吧。”
“對,澳洲袋狼早就滅絕了。”
“這個標本是否就是用你複活的袋狼製作的?我們知道你在負責這項研究,而且聽說已經成功了,隻是還沒有對外公開。”
“對,我已經複活了袋狼,目前成活的有二十多隻,早夭的一隻被做成了這個標本。這個項目是澳大利亞自然保護基金會資助的,國內很多大公司,像必和必拓、力拓、默多克集團都是基金會的大金主。”布德裏斯摸著袋狼的腦袋,直截了當地問客人,“對於我,你們還知道哪些東西?盡可全部攤出來。為了合作成功,我歡迎你們深入了解我,你們不清楚的我會補充。至於你們兩位的履曆,雖然你們組織嚴格保密,但我也多少了解了一些情況,是通過黑客手段弄到的。需要我講講嗎?”
哈利德惡狠狠地瞪著主人,他覺得這是主人的下馬威。本伊薩向他使個眼色,平靜地說:“那太好了。坦白地說,我倆的履曆連我們自己都忘啦,你既然知道,請講吧。”
“好。你們的真實國籍和真實姓名我就不說了,隻說點無關緊要的。你,穆罕默德·本伊薩,今年三十七歲,曾在美國加州大學化學專業學習,沒有畢業就投身恐怖組織。你擅長策劃爆炸,中東各國至少有五起爆炸案和六十七條人命與你有關。對了,關於你的爆炸生涯我有點兒小小的疑問,今天趁機問問。你們組織不是最推崇自殺爆炸嗎?但你卻是例外。你一向不使用人彈而習慣於遙控引爆,尤其擅長用同一地點多次引爆的方法以便盡可能殺傷趕來現場的警察和軍人。”
本伊薩的目光變冷了——他感覺對方這句話可能是刻薄的諷刺,但問話者的表情非常平淡。本伊薩想了想,決定先把這句話當成普通的疑問,便坦率地回答:“那種消耗過於昂貴,聖戰者已經負擔不起了。”
“尤其是你這樣的業內專家?”
“對,我的命很貴。”
問話者平淡地說:“你是對的。完全沒必要無謂地炫耀勇氣,我很讚賞你的清醒。至於你,穆罕默德·哈利德,今年二十八歲,沒上過什麼學。你是位一流殺手,擅長使用輕武器、冷兵器,甚至能用手扭斷人的脖子。”他的唇邊浮現出若有若無的笑意,“關於你我還知道一點小花絮:盡管你極度仇恨猶太人,卻酷愛以色列烏齊式衝鋒槍,對不對?”
哈利德簡單地說:“沒錯。這種槍輕巧,火力強大,能單手換快慢機,我用慣了。”
“你們的情況就說到這兒吧,說說你們對我的了解。”
兩位客人交換了一下目光,本伊薩說:“我們知道你今年二十七歲,是第一屆國際物理工程大賽金獎得主,墨爾本大學的副教授。原是物理學家,主攻核物理。但五年前你的專業方向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轉而研究基因工程,具體說就是用克隆辦法複活袋狼。你僅僅用了五年,就在一個全新領域裏做出突破,確實是難得的天才。”
“這些情況沒錯。還有呢?”
本伊薩補充道:“你是澳洲土著人,屬於艾爾湖附近的阿拉馬納部落。沒結婚,有一個情人,不過在兩年前已經斷了來往。你的爹媽都活著,住在土著人保留區,夫婦倆都沒有學曆,沒有正當職業,依靠政府發給土著民的補助金生活。你和他們的關係不太親密,很少回父母那兒,有時寄一些錢回去。你不大喜歡交際,朋友不多,大部分業餘時間都花在電腦上。”
“嗯,不錯。還有嗎?”
“你精通電腦,在私下裏是一個有名的黑客。你曾四次黑過我們的網站,最近一次還公然留下了威廉·蘭納的名字,邀請我們來同你見麵。”
“那麼,對威廉·蘭納這個名字你們知道些什麼?”
兩位客人搖搖頭,哈利德坦率地說:“我們盡力查了,沒有得出結果。在整個澳大利亞有三個叫威廉·蘭納的人,但好像都和你沒關係。”
布德裏斯冷漠的臉上第一次綻出笑紋,“看來你們的情報工作還不到家,最重要的一部分還沒了解。不要緊,一會兒我會為你們補上這些內容。不過咱們不必著急,既然已經來到動物園,那就先隨我參觀一下吧,這兒有不少奇特的澳洲動物。”
哈利德有些不耐煩,自來到西方世界,他的神經一直緊繃著,可沒有閑心去參觀什麼澳洲動物。本伊薩向他使個眼色,說:“好的,請帶路吧。”
布德裏斯領兩位客人瀏覽了動物區。這兒主要展出該島和澳洲特有的動物,鳥類有吸蜜鳥、樫鳥、黑鵲、琴鳥、極樂鳥、黑鳳頭鸚鵡等;哺乳類有沙袋鼠、帚尾袋貂、環尾袋貂、袋鼬、斑袋鼬、塔斯馬尼亞袋貛以及毛鼻袋熊,當然也少不了最典型的澳洲動物鴨嘴獸和針鼴。他邊走邊介紹說,一億年前澳洲就與其他大陸隔絕了,所以本土物種大都比較原始,進化的時鍾在這兒明顯放慢了。比如,澳洲始終沒有進化出胎盤類哺乳動物,針鼴和鴨嘴獸甚至是卵生的。當年,恩格斯先生在讀到關於卵生哺乳動物的報道時,認為是記者弄錯了,曾大加嘲諷,後來還為此公開道歉。澳洲特有的針鼴也值得一提,它的哺乳方式非常特別,母針鼴沒有專職的乳房,而是在某處皮膚滲出乳汁供小針鼴舔食。所以,從針鼴身上可以反溯出哺乳動物乳房進化的途徑。
參觀一遍後,布德裏斯說:“現在領你們參觀我複活成功的袋狼,此前從沒人獲準參觀過。我的資助者不許我提前公開它們。他們的計劃是:等繁衍出足夠數量,首先在袋狼保護區露麵,把保護區建成一個真實的侏羅紀公園,讓保護區的名字變得名符其實。”他平淡地補充一句,“《侏羅紀公園》那部電影把複活滅絕動物這門技術弄得人盡皆知,但實際上,複活已經滅絕的古代動物,我才是第一人。”
他領兩人來到一個封閉的大院,用遙控器打開大門。院中有圓形鐵柵欄,欄中圍有麵積很大的石山和小溪。走近看,山石樹木間有幾隻袋狼——不是標本而是活的袋狼!這種奇特動物是從已經消失的曆史中重新返回現實世界的。它們體形似狗,頭似狼,身長有一米多,尾巴細而長。體毛又短又密,呈土灰或黃棕色,背部生有十幾條鮮明的黑色帶狀斑,有點像老虎的斑紋;母獸腹部有育兒袋,但眼下袋中都是空的。
柵欄內有一個工作人員正在投食,投的是半大的活雞。活雞是剪了翅膀的,咯咯驚叫著四散逃跑,袋狼們群起追逐。袋狼的奔跑方式非常奇特,有的像鬣狗一樣用四條腿奔跑,有的則像小袋鼠那樣用後腿跳躍——更奇怪的是,對於同一個個體,這兩種方式是可以互換的!布德裏斯說“本土物種比較原始”,這話不假。與非洲獵豹、獅子或亞洲虎相比,袋狼的身手明顯笨拙,有點像笨手笨腳的熊貓。當然,盡管笨拙,捕捉這些剪去翅膀的雞還是遊刃有餘的,它們都已經捉到雞,正貪婪地撕吃著。三個人伏在柵欄上觀看,那位叫哈裏斯的員工見來了客人,走過來笑著問了好,又返回去繼續喂食。等袋狼們吃完晚飯,布德裏斯把右手食指含在嘴裏,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圈裏散布的袋狼聽見了,立即朝這邊跑過來,它們顯然同布德裏斯很熟,從欄杆中爭著伸出腦袋讓主人撫摸,從喉嚨裏發生親熱的哼哼聲。
布德裏斯介紹說:“這就是袋狼,因為背部有類似虎的斑紋,又叫塔斯馬尼亞虎,是澳洲土生的大型肉食動物,早就滅絕了。我用基因克隆方法複活了它們,具體方法比較專業,你們願意聽我詳細講講嗎?”
本伊薩笑著搖搖頭,“我倆恐怕聽不懂的,也不感興趣,不必講了。我隻想問,它們確實是真正的袋狼嗎?”
“從嚴格的科學意義上說言之尚早。但我拿它們和真袋狼的標本作過嚴格比對,兩者形貌完全一樣。至於兩者的生活習性,參照先期移民留下的資料也沒發現什麼大的差別。其中最有力的一個佐證是:資料中說袋狼的行走方式很特別,可以熟練地四足奔跑或後足蹦跳,這種習性在地球動物界中是孤例,而我複活的袋狼正是這樣!你們剛才都親眼看到了。所以,至少以公眾的標準來看,它們就是真正的袋狼。”布德裏斯又問,“知道袋狼滅絕的原因嗎?”
“請講。”
“我剛才已經說過,澳洲的土生動物都比較原始,競爭能力太弱。五千年前,東南亞某民族來到澳洲,後來演化為澳洲土著的一支。他們帶來的家犬有些變成了野犬,在澳洲大量繁衍。處於原始階段的袋狼競爭不過高度進化的野犬,很快就滅絕了,隻有塔斯馬尼亞島因為與大陸隔絕,沒有野犬,所以袋狼未受影響,一直存活到歐洲移民到來。可以說,島上袋狼的滅絕完全是歐洲移民作的孽——那時為了保護家畜,政府出賞金大量捕殺袋狼。據記載,當時一共捕殺了二千二百六十八隻。在這個小小的塔斯馬尼亞島上,袋狼大概總共也隻有這麼多啊。最後一隻袋狼死於1936年,屍體被保存下來。多虧這樣,我才能得到袋狼的完整基因。”
他扭過頭,看著兩位客人的眼睛,加重語氣說:“你們知道嗎?歐洲移民在滅絕二千二百六十八隻袋狼的同時,還滅絕了他們心目中的另一種‘野獸’——五千名本島土著。本島土著與澳洲土著原是一體,但自打巴斯海峽出現、隔斷了本島與澳洲大陸的陸橋後,塔島土著就完全與世隔絕,最終形成了獨特的塔斯馬尼亞族群,在人種上歸為‘類黑人’。一百五十年前的澳大利亞政府就像捕殺袋狼一樣懸賞捕殺土著島民,價格非常低廉:殺一個成人五鎊,殺一個孩子兩鎊!政府出麵組織清鄉隊,隊員都由罪犯組成,但由警察領隊。這些清鄉隊非常‘敬業’,組織夜襲、設伏、下毒,無所不用其極。曾有四個‘英勇’的白人伏擊一群土著,僅以四人之力殺了整整三十人!勝利者把屍體拋下懸崖,得意地將該山命名為勝利山,這個名字一直沿用至今。這項清鄉政策的結果就是:本島土著在很短時間內被完全滅絕,一個也沒剩下。”他冷笑一聲,“眾所周知,在那個年代裏,歐洲移民在新大陸上的滅族行為非常普遍,包括在南北美洲、非洲和澳洲大陸。不過,要論幹得最徹底的,則非本島莫屬,可以用做教科書‘典範’。據記載,本島土著民中最後一個女人叫楚噶妮妮,死於1876年;最後一個男人名叫威廉·蘭納,死於1869年——後者顯然是一個歐化的名字,不是他的本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