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得沒錯。那麼,你想讓我們做些什麼?”
“第一,放低姿態,讓恐怖主義的威脅從公眾視野中消失。隻要外界壓力減輕了,那些暫時合作的君子會更快地翻臉成仇。”布德裏斯微微一笑,“關於這些正人君子的德行,我想你們都清楚。”
本伊薩點頭認可,“當然。我們早就知道他們是什麼玩意兒。”
“第二,給我足夠的資金支持。”布德裏斯說出一個很大的數目,“據說,你們組織的資金來源已經大大萎縮?不要緊,世界上這麼多珠寶店、銀行、億萬富翁、持有名畫的博物館等等,搶劫幾百家就行了。再說,讓聖戰組織蛻變成一般的犯罪組織,也更容易麻痹那些異教徒國家。”
“好的,這個也沒問題。”
“第三當然是人力支持啦,你們撥出一部分精銳歸我指揮,不用多,百十人就行,但一定得是甘願隨時進天國的勇士。”布德裏斯站起來說,“我的話完了,請把我的建議通報給你們的頭領。當然,你們肯定會再仔細調查,看我是不是美國或澳大利亞的特工,抑或是一個隻想騙錢的騙子。”
“沒人敢從我們組織騙錢的,那樣弄來的錢肯定不好花。”哈利德惡聲說。
本伊薩示意哈利德閉口。布德裏斯也沒有理會這句話,“什麼時候給我答複?”
兩位客人互相看看,本伊薩問:“我們可以單獨商量一下嗎?”
布德裏斯沒有回答,徑直走出辦公室,帶上門,一個人在外邊轉了一會兒。他敢肯定屋裏那倆人一定會接受他的建議,那麼他的人生之河很快就要急轉直下了。他會毀了這項傾注他五年心血的研究,讓“布德裏斯”在人間蒸發,轉世為複仇天使。此時此刻,他不由得想起他的朋友巴拉克,那是個性格開朗、待人親切的白人,從不諱言祖先的罪惡;也想起慷慨資助此項研究的公司,像必和必拓及力拓等。這些資助都是公益性的,是“罪犯的後代”對曆史的補償。就連他自己的知識也來自政府的免費教育,那是白人政府對土著民的照顧。客觀地說,澳洲白人在這一百五十年間確實變開明了,變得人性化了。但小善難抵大惡,個體的善難抵種族的惡,暫時的善難抵永久的惡。不管他們今天行多少小善,已經滅絕的塔島土著都再也不能複活了!所以,盡管從個人角度來說,他對巴拉克這樣的人小有歉疚,但小歉疚影響不了他的大計。
那兩位客人沒有耽誤多長時間,一會兒工夫就打開門,請布德裏斯進去。兩人的表情有明顯變化,尤其是哈利德,早先那種潛意識中的戒備猜疑已經完全消失,代之以殷勤熱切,甚至有點兒諂媚。
本伊薩微笑道:“布德裏斯先生,你也清楚,這樣重大的問題是無法立即拍板的。我們立即趕回去向組織彙報,會盡早給你答複,最長不超過一個月。我和哈利德向你保證,我倆會盡一切力量說服組織,接受你的建議。”
布德裏斯平靜地點點頭。
“另外還想說一件我倆的私事。”本伊薩扭頭看看同伴,不知為什麼有點難為情,“我倆已經商定,不管組織能否接受你的建議,我倆都要跟著你幹,我們把後半生交給你了。先生能否接受我倆的效忠?”
布德裏斯看著他倆,沒有立即回答。那兩人訕訕地笑著,殷切地看著他。兩人都是被仇恨浸透的聖戰者,但這些年來,他們對聖戰的前途已經絕望了。現在,這位從天而降的黑皮膚複仇天使為他們描繪出一片光明的前景,兩人當然要緊緊抓住它。
布德裏斯最終點了點頭,“好的,你們兩個星期後在利雅得的香格裏拉飯店等我,我們一塊兒到伊朗去。這個目的地要對所有人保密,包括你們的組織。”
他提前透露了自己的秘密行程計劃,實際是以這種方式接受了兩人的效忠。哈利德領悟到這一點,喜上眉梢,忙不迭地點頭答應。本伊薩則在喜悅中夾雜著疑慮:在聖戰者心目中,那些波斯拜火教徒的後代從來不是真正的穆斯林;而且伊朗對外國人控製很嚴,在那兒沒有多少自由活動的空間。根據地的選擇是件大事,不容草率,他想鬥膽建議布德裏斯慎重考慮。
布德裏斯猜到了他的心思,微笑著說:“當然,伊朗那個國家作為根據地有諸多不便之處,但你們知道我為什麼選中它?”
哈利德茫然地搖頭,本伊薩也搖搖頭。
“不必急著回答,回去好好想想。”
本伊薩突然想到了。“霍爾木茲海峽?”他遲疑地問。
布德裏斯讚賞地看看他,沒有再說話,起身送客。本伊薩還算聰明,能這麼快就猜到個中原因。這道海峽窄且淺,既是全世界最重要的石油大動脈,又是美國第五艦隊的必經之路。地球上再沒有比這兒更好的針對航母的設伏地了。布德裏斯已經在心中勾勒出一個清晰的場景:核火焰在霍爾木茲海峽升起,全世界為之顫抖,而他將盡情品嚐這道複仇大餐。這件事的完成絕非一蹴而就,也許需要十年、二十年。但不要緊,既然他是在清算一筆一百五十年前的宿債,不會在乎多等幾年的。
兩個星期後。
今天是塔斯馬尼亞袋狼保護區的盛大節日,甚至可以說是它真正誕生的日子。保護區管理部主任羅伯特·巴拉克忙昏了頭,忙碌中也非常興奮。從今天起,保護區將正式接收複活的袋狼並對外開放。這個空殼子的保護區即將名至實歸,成為真正的袋狼保護區了。他們把“侏羅紀公園”從銀幕搬到了現實世界。全世界的遊客會慕名而來,這將給塔島旅遊業帶來極大的振興。
兩天前,二十三隻袋狼已經從霍巴特動物園秘密運到這兒,關在一個封閉的小院子內,這是為了對記者封鎖消息,免得他們提前把照片捅出來。複活袋狼的功臣布德裏斯和喂養袋狼的園工哈裏斯也來了,他倆一直躲在那個小院子裏,照料還不習慣新居的袋狼,也為了躲避無孔不入的記者。今天上午九點,澳大利亞總理一行貴賓將到達保護區,親自為保護區的“重生”剪彩,而二十三隻珍貴的袋狼也將在那個時刻,通過各家全球性媒體的鏡頭展現在世界麵前。
因人類的罪惡之手而滅絕的上帝造物,又借科學之手回到它的祖庭。
自從袋狼複活工程開始實施,巴拉克同布德裏斯打了五年交道,兩人成了不拘行跡的密友。後者黑鬈發,黑皮膚,蒜頭鼻子,模樣酷似本島土著中最後一個男人威廉·蘭納(巴拉克在檔案中見過那人的照片),所以巴拉克有時戲稱密友是“還魂的塔斯馬尼亞佬”。其實布德裏斯是澳洲大陸土著,與本島土著隻有很遠的血緣關係,倒是巴拉克才是土生的本地人——所謂土生,是指他的祖先從1802年就乘一艘囚犯船移居此地了。坦率地說,本島上發生的所有罪惡,無論是針對袋狼的還是針對土著民的,都與巴拉克這個姓氏密不可分。記得在2016年,即袋狼保護區成立五十周年時,羅伯特·巴拉克以筆名在《堪培拉日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他說,曆史上有些錯誤和罪惡是無法彌補的,就像對袋狼的屠殺,即使能以基因克隆手段來複活它們,也畢竟不是曆史上曾經存在的真正的袋狼。今天,澳大利亞政府為已經滅絕的袋狼建立了一個空殼子保護區以表達懺悔,但對同樣命運的塔斯馬尼亞土著呢,有誰想到為他們也建立一個“空殼子保留區”呢?
澳洲社會確實相當開明了,文章發表後,報紙續發了很多讀者來信,絕大部分支持巴拉克的觀點,並表達了對祖先罪惡的懺悔。但也有不少狂怒的反駁者,其中一位是巴拉克非常熟悉的——老巴拉克,他九十四歲的祖父。祖父不知道那篇文章是孫子寫的,在信中大罵這個“享受著祖先的恩惠又詆毀祖先”的作者,說他不配當澳大利亞人的子孫。老巴拉克說,當年那些土著黑鬼天生是卑鄙的家夥,是偷羊賊,是妄圖強奸白人女子的色狼,是長滿寄生蟲的肮髒半獸人,是不信上帝的異教徒。那時白人不得不對他們開槍隻是正義的自衛。還說他雖然沒趕上那個時代,但他會勇敢捍衛祖先的聲譽。等等。
看著祖父的文字,巴拉克隻能搖頭。那天布德裏斯正好也在,閑談中巴拉克說,知識界常有人談到白人在“道德上的傲慢與無知”,老巴拉克便是一個典型,而且,你根本無法說服這些老頑固,他們的觀念已經成了大腦中的固化程序,終其一生無法刪改了。記得那天布德裏斯的表情有點反常,他沉默了很久,最後平淡地說:“你不妨告訴你祖父,非常遺憾啊,他祖先的功業尚未圓滿,那些長滿寄生蟲的、卑鄙肮髒的半獸人還沒殺絕哩,這兒就有一個還魂的威廉·蘭納。”
巴拉克吃驚地看看他。布德裏斯當然是在開玩笑,不過,他的玩笑裏包著一根尖銳的硬刺,它既深深刺傷了說話人自身,也刺傷了巴拉克。他沒有接布德裏斯的話頭,此後也沒再談過類似的話題。而且自那天之後,巴拉克再沒喊過布德裏斯“還魂的塔斯馬尼亞佬”。
8點20分,巴拉克接到電話,說飛機已經降落,貴賓車隊馬上就要離開霍巴特機場了。巴拉克最後一次檢查現場。那個關著袋狼的院子仍然大門緊閉,門外有一架攝影用的升降機,升降籠高高懸於半空,一個攝影記者坐在籠裏,用手勢向他比了一個OK。巴拉克來到保護區正門,眾多記者分列兩旁等候,有《太陽報》、《堪培拉時報》、美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塔島電視台和眾多國外媒體。巴拉克和熟識的記者打了招呼,站在隊伍前等候貴賓車隊。突然他注意到,那個封閉院落的院門開了一道細縫,一個人擠出來,隨手關緊院門,向這邊招手——是那位園工哈裏斯,表情驚惶失措。巴拉克情知有異,撇下這邊的人群快步迎過去,低聲問:“怎麼啦?發生了什麼意外?”
哈裏斯臉色蒼白,喘息著說:“全死了,二十三隻全死了!”巴拉克像挨了重重一擊,腦袋一下子變為空白,“肯定是被毒死的,我一刻鍾前投放鮮肉時還好好的呀!肯定是肉中被下了劇毒!”
“能不能救過來?布德裏斯呢?”
“投食時他還和我在一起,這會兒突然失蹤了!”
巴拉克心中叫苦,知道今天的剪彩儀式肯定要完蛋了,在眾多鏡頭和貴賓麵前,他必得度過一段尷尬的時光。但那倒是不值得擔心的小事,對他打擊最重的是二十三隻袋狼的死亡,那可是保護區的至寶,是他一生努力的結晶——袋狼的複活從技術上是布德裏斯的功勞,但巴拉克為後勤保障也耗盡了心血!他思考片刻,先返回大門口交代一個下屬,說貴賓們抵達後先領到辦公室稍事休息,至於以後怎麼安排,他苦笑著說,等他通知吧。然後,他撇下驚異的記者們,跑步返回那個關袋狼的院子,讓哈裏斯打開門,兩人閃身進去,把大門重新關好。
院裏果然是一片狼藉,袋狼橫七豎八躺了一地,口鼻處都掛著血跡。很多已經不會動了,有幾隻還在地上抽搐著、喘息著,用失神的目光看著天上。牆外升降機上的那個記者已經發現了異常,這會兒隔著院牆向這邊猛勁兒拍照,巴拉克看見了,但無暇製止他——也用不著製止了,袋狼全部橫死的消息肯定會馬上傳開,瞞不住的。院裏找不到布德裏斯,打他的手機,隻有單調的提示音: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巴拉克隻好先打通霍巴特動物園獸醫的電話,讓他盡快趕來,獸醫說即刻就到。巴拉克打電話時,園工哈裏斯忽然想到一點,但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說——此刻說這件事,無疑表明他懷疑布德裏斯是嫌疑人。這怎麼可能呢,袋狼之父竟然是殺死袋狼的嫌犯?但他想了想,還是決定說出來。
他謹慎地說:“主任,有一點情況,布德裏斯先生讓我在揭幕前保密的。在那兒,他今天早上做了一些改動,具體改動內容他沒讓我看。”
他指著門口蒙著彩色綢布的大理石碑,那原是等貴賓們來揭幕的。綢布下麵,在原先的“塔斯馬尼亞袋狼保護區”的名稱上方,用花體字新增了“真正的”這個定語。相信所有人在親眼看到活袋狼的同時,對這個定語都要會心一笑。這個小花絮是布德裏斯提議的,巴拉克很高興地同意了。現在布德裏斯做了什麼改動?巴拉克走過去,狐疑地掀開綢布。上麵的文字的確變了,大理石麵全部被白紙覆蓋,白紙上是幾行粗大的黑字:
致屠殺者的後人:
小善難抵大惡
還魂的威廉·蘭納
巴拉克心中猛然一震,忽然想起布德裏斯說過的一句話:“那些長滿寄生蟲的、卑鄙肮髒的半獸人還沒殺絕哩,這兒就有一個還魂的威廉·蘭納。”那個玩笑……也許並非玩笑!他在這幾行文字前呆立片刻,一個令他難以接受的陰冷真相在心中慢慢成形。
他回頭苦笑著說:“不管怎樣,我得去迎接貴賓了,去熬過我一生中最尷尬的時刻。哈裏斯,你馬上報警吧。”
哈裏斯吃驚地看著主任——主任無疑已經確認那位袋狼之父就是凶手了。巴拉克沒有多加解釋,點點頭算是回答哈裏斯的疑問,又搖搖頭,歎息著匆匆趕往大門口。哈裏斯也不再耽誤,跑回辦公室,打通了警局的電話。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