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1 / 3)

牛牛媽沒把嚴小晨就是薑家晨晨的事告訴丈夫,她知道那對他肯定又是一次強烈刺激。丈夫已經有了心事,她不想再火上澆油。男人畢竟眼拙,五天後,薑宗周才沒把握地問妻子,這群孩子中的嚴小晨,就是那個大眼睛、厚嘴唇、個子不高的小姑娘,我怎麼越看越眼熟?

明芝並沒打算永遠瞞他,“她就是薑蘭家的晨晨,過去隨她媽的姓,叫薑晨。”

“噢——”薑宗周沉默了,停了很久才問,“咱來這兒的第一天晚上,她請你到她房間中坐了一會兒,就是說這事兒?”

“嗯。她說她一進夏令營就認出了牛牛,不過她既沒告訴牛牛,也沒告訴任何人。她說她會永遠保密。”姚明芝又加了一句,“我有個猜測不知道準不準——她是看出我認出了她,才約我去說話的,否則她會連我也瞞住。這個女孩兒非常懂事,心地也好。”

薑宗周不再問了,但隨後幾天心事更重,這點情況——嚴小晨原來是薑家晨晨——促使他下了最後的決心。

等到七天探親假的最後一天,吃過早飯,孩子們都去“上學”了,薑宗周穿戴得整整齊齊,對妻子說:“我要去找何所長。我看得出國家想重用牛牛,但我想讓牛牛離開這兒,回家。”

明芝知道男人的脾性,他隻要下定決心誰也勸不回頭的,她隻是簡單地問:“你下定決心啦?”

“嗯。下定了。讓牛牛回去好,平安是福。”

“你估摸著何所長會不會放他走?”

“怕是不會放。不管他放不放,盡咱們的心吧。”

“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知道攔不住你。但你咋去和何所長說?說淺了,他肯定不會同意;說得深了,要是他同意放牛牛走那倒沒啥,反正牛牛已經離開這個環境了,不用管別人咋看他了,要是所長還不放他走,你這不是把牛牛害苦了嗎?”

“這些我都考慮過了,可我還得去。”薑宗周固執地說,“咱們都知道趙括母親的故事,我想,她去找趙王之前肯定也不是沒顧慮,她能不疼兒子?她能願意影響兒子的‘前途’?”

在那場災難發生並導致失憶之後,薑宗周夫婦為了重塑一個純潔無瑕的牛牛,非常注意孩子的德育,給他講了很多曆史上忠臣義士的故事,趙括母親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趙國名將、馬服君趙奢的兒子趙括,年紀輕輕就熟讀兵法,講起兵法來,連父親也不是對手,而且在隨父征戰時出過不少好主意。趙奢死後,秦王派大軍攻趙,趙王想拜趙括為大將。趙括母親緊急求見趙王,堅決反對,說是亡夫交代過:括兒雖然熟讀兵法,但把戰爭看得太過輕易,如果將來帶兵,一定會害了國家。趙王不信,仍堅持拜趙括為將。果然趙軍大敗,士卒被白起坑殺四十萬。趙國自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以來,軍力很強,名將迭出,如廉頗、趙奢及其後的李牧等都是百勝名將。自這場失敗之後,趙國雖然也有李牧等帶來軍事上的短暫勝利,但到底是元氣大傷,再沒能完全恢複,直到最終被秦所滅。否則,強盛的趙國也可能會統一六國哩。

那應該是更合理的曆史選擇吧,畢竟,相對於“戎狄之國”秦國來說,趙國才是華夏正統,趙人也從來不像秦人那樣殘忍,如果由趙國來統一華夏,中國曆史上肯定會少了許多血腥。可惜曆史偏偏是遵循另外的規律——弱肉強食的規律,勝利者常常與殘暴相伴隨行。

姚明芝歎息一聲,不再反對——從內心講,自打嚴小晨誇牛牛“前程無可限量”之後,她也一直惴惴不安。她說:“要去咱倆一塊兒去,等一下,我換件衣服。”

他們來到孩子們平常上班走的那個側門,沒想到守衛不讓進。守衛和顏悅色地說:“這道側門隻準研究所正式職工進出,外人隻能去正門,在那兒登記,經批準後才可以進。”又好心地提醒,“這個院子大,別看研究所就在隔牆,但從這兒到公寓區大門再到研究所正門,夠你二老走一陣子的。你們最好到十字路口等內部班車,可以一直坐到研究所大門口,免費的。”夫婦倆謝了警衛,到十字路口坐上班車,來到研究所正門。

這兒的警衛更是森嚴。大門旁有會客室,三位漂亮的女軍人負責接待。兩口子先填了會客表,要求見何所長。接待他們的姑娘說何所長非常忙,沒有預約一般見不到。我可以給你們登記,看他的秘書能不能把你們排上,看能排到哪一天。

薑宗周央求說:“姑娘,麻煩你對他的秘書說,俺們是薑元善的父母,為一件很重要的事,今天務必要見他,因為明天俺們就要走了。知道他忙,俺們在這兒等,等到天黑都行。麻煩你啦。”

那位軍人姑娘很熱心,給趙秘書打了電話。打完電話回頭說:“趙秘書去請示了,你們等一會兒。”

“謝謝啦,姑娘。”

一會兒趙秘書打來電話,說何所長上午有會,讓二老先回家等著,等何所長抽出時間再約他們。薑宗周看看妻子,在電話中對小趙說:“不急不急,湊何所長的時間。不過俺們不用回去了,就在這兒等吧,等到晚上也行。”

倆人窩在會客室的角落裏耐心地等著。一直過了中午十二點,何所長和小趙才匆匆趕來。何所長同兩人握手,說:“二老是不是明天走?正好我為你倆餞行,咱們還是去公寓區的餐廳吧。”

薑宗周使勁擺手,“別,別,可別麻煩!俺們隻占用你半小時時間。”

何所長沒勉強,讓小趙交代餐廳送來三份盒飯。小趙走了,所長與二人在接待室坐定,把門關好,問:“大哥大嫂說吧,有什麼重要事情?”

薑宗周回頭看看妻子,雖然他在猶豫幾天後橫下心來找何所長,但仍然臨事而懼,那些話真的很難出口。

姚明芝先開了口:“所長,真不好意思,俺們想讓牛牛,就是薑元善,離開這兒回家。”

何所長驚訝地揚起眉毛,笑著問:“咋回事?兒子在外不放心?”

“不是不是,在部隊有啥不放心的,俺們一百個放心,巴不得他能留在這兒。可是,何所長你不知道,牛牛六歲半時受過傷,腦袋摔到河道的護坡石上,結果得了失憶症,那之前的事情全都忘了。”

“我聽說過這些情況。不要緊的,小薑參軍時做過非常嚴格的體檢,大腦沒留後遺症,智力更沒受影響——說不定摔得更聰明了呢,國際物理工程大賽的金獎可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拿到的。說句笑話吧,我巴不得自己兒子也這麼摔一下,摔出小薑這樣的聰明腦瓜。哈哈!”

“可他還是有後遺症的。他常做怪夢,都是陰氣很重的夢……”

何所長把含笑的目光轉向薑宗周,那意思很明白——如果單單因為這樣的原因就想讓薑元善退伍,那咱們的談話到此為止吧。

薑宗周生氣地拉拉妻子的衣襟,不耐煩地說:“別說這些少油沒鹽的話,盡耽誤何所長的時間。老何,我給你把話說透吧——唉,這些話真的很難說出口,但說不出口也得說呀。是這樣的,”他咽口唾沫,逼自己說下去,“牛牛六歲半時,幹過一件很邪的事。俺們老薑家人老幾輩積福行善,從沒被人戳過脊梁骨。到牛牛這一代咋會幹出這樣的丟人事?沒幹這件事前他也是個好娃兒呀。那時,我恨得用劈柴棒子朝死裏揍他,他一怒之下從河坡上跳下去,在護坡石上摔破腦袋,得了失憶症。其實這對他是好事,把自己幹過的邪事忘了,再加上俺倆隨即帶他離開家鄉,所以他一直沒受過白眼,也就沒受過內心的煎熬。但全家人因為他,多少年來在人前不敢抬頭。說句不該說的話吧,牛牛他爺後來得癌症去世了,八成就是為這個孫子心裏憋屈。因為老人家一直沒離開老家,他說薑家總得有人在那兒頂罪。”

這件往事他一直深深埋在心底,即便在夫妻之間也盡量不提。今天不得不提起它,就如同開啟了地獄之門,陰風呼呼地冒出來,把這兒變得陰氣逼人。他情緒灰暗,妻子同樣雙眼含淚。何所長真切感受到了他們的情緒,開始重視兩人的話。他想知道,牛牛到底做了什麼“邪事”?一個六歲半的孩子能幹出多出格的事?不過,這些話又不能由他主動問,隻能等他們自己說出來。

有人敲門,是小趙送來盒飯。老何知道這會兒不是吃飯的時候,就小聲交代小趙先把盒飯放到登記室。小趙朝屋裏掃了一眼,敏銳地看出屋裏氣氛異常,立即退回去,小心地關上門。何世傑把茶幾上的麵巾紙拿來,讓牛牛媽擦眼淚,很體貼地說:“別急,慢慢說。說出來心裏就好受了。”

薑元善上完課匆匆跑回家,沒找到爹媽,也沒見留紙條,弄得他很著急。二老丟是丟不了的,但餐廳已經開飯了,等不等他們呢?這兒又不能打手機。他到處打聽,小晨、可新、如弓幾個都說不知道。一直問到公寓區側門的守衛,才知道二老是找何所長告別去了。

牛牛埋怨著:“看我這鄉巴佬爹娘!還以為這兒是農村呀,禮數十足,離開前一定得找主人道個別。他們不知道何所長有多忙。真會添亂!”

小晨說:“既然是去找何所長,這會兒又沒回來,肯定是所長大叔留下吃飯了。牛牛哥你就別等了。”

“好吧。咦,”薑元善回過頭盯著嚴小晨的眼睛,“小晨你咋知道我的小名?”

小晨一時有點慌。她一直很小心地隱瞞著自己與薑元善的相識,但那天同姚阿姨談話後,“牛牛哥”這個非常熟悉的名字被喚醒,很清晰地盤踞在她腦海裏,今天一不小心溜出口了。不過,女人天生是說謊的好手,她笑著說:“是姚阿姨有次喊你牛牛,我聽見了。”

“沒有啊,我爸媽從不在外人麵前喊我小名。”

徐媛媛機敏地抓住機會調侃,“你這話說得多傷人,嚴小晨咋能是外人呢,應該算是你的‘內人’。小晨,是不是那天你拉姚阿姨到你房間時,阿姨告訴你的?”

小晨品出媛媛的醋意,但媛媛實際為她解了圍,這會兒她反倒很感激,便含糊地說:“也許吧,也許就是那天阿姨說漏了嘴,我記不清了。走,咱們別等了,吃飯去。”路上她看看徐媛媛,一本正經地說,“那天我和姚阿姨說得很對脾氣,阿姨還告訴我一句很機密、很機密的知心話。”

“什麼知心話?”

“阿姨說她看中一個女孩子,來這兒後一眼就看中了。問我能不能當紅娘,介紹給小薑同誌。”

大家雖然明知她是在搗蛋,但仍然很熱烈地追問:“誰?能不能透露?”

“當然不能啦,我答應過姚阿姨要保密的。不過可以透露一點:她的名字和牛牛一樣,也是疊音字。”

大夥稍一愣,隨即大笑。幾個女孩子中,名字是疊音字的隻有徐媛媛。媛媛有點臉紅,其實心裏滿熨帖的,隻是回了一句:“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薑元善平素對付這種場麵遊刃有餘,而且總是要占上風的,但今天顯然有點臉紅。莊敏看看他,抿嘴一笑,“喲,我估摸著小晨透露的消息是真的——雖然姚阿姨究竟看中哪一個還有待考證。你看,咱牛牛同誌很難得地臉紅了。”

薑元善的臉更紅了,惹得一片笑聲。不過,沒人猜得出他臉紅的原因——剛才那些話勾起了他對前天那場怪夢的記憶,在夢中他是個外星人,有一個容貌很像嚴小晨的十六歲妻子,而且“在她身體內留下了自己的種子”!想起這點“虧心事”,他便無法在嚴小晨麵前坦然自若,隻好閉嘴不言,任由姑娘們打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