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兒子在有出息之後,還是一個本性良善的好人,就像現在這樣——那樣就功德圓滿了。
第二天早上,他們同兒子和其他十個孩子依依告別。
何世傑十分喜愛這十一個智力過人的孩子,他曾對別人笑言:也許等他去世時蓋棺論定,他一生最大的功績就是為軍工部門搶先挖來了這十一個寶貝疙瘩。其中他尤其看重薑元善和嚴小晨,甚至摻雜著父親的情感。現在忽然聽到小薑父母的“揭發”,雖然他一再對二老說,不會抓住一個人六歲時做的一件錯事不放,但他的心緒還是被攪亂了。他甚至懷疑再與小薑見麵時,自己的目光能否還像過去那樣明朗。
所裏工作忙,他並不常見到這些孩子。到了星期六晚上,他特意到孩子們的公寓去了一趟。剛走到樓下就聽見草地上一片喝彩聲,正是那些孩子圍成一圈,圈內是一個白色身影,輕靈飄忽,閃轉騰挪,動作舒展瀟灑,原來是身穿練功服的小薑在打太極拳。何世傑停下腳步,在人群後的樹蔭裏悄悄欣賞。以他的眼光,小薑的太極功夫有相當火候,放到全國性大賽中也能進前三甲的。聽說他出身於中醫和武術世家,那麼他的父親,那位貌不驚人的農村中醫薑宗周,自然是此中高手了。
人群裏的小薑打完一段,收了勢,從嚴小晨手裏接過毛巾擦擦汗,調定氣息對大夥兒說:“我老人家的功夫如何?這麼俊的功夫,沒有傳人豈不可惜,我準備收幾個關門弟子,趁我心情好,你們趕緊來拜師吧。”
周圍的孩子們都笑,林天羽說:“花拳繡腿罷了,也好意思設館收徒?”
薑元善鼻子裏哼一聲,“花拳繡腿?我知道你學過幾年跆拳道,想不想來過招?”不等對方回答,他又搖搖頭說,“不行,我這樣的高手和你這樣的花拳繡腿過招,那是欺負你。這樣吧,”他利索地甩掉上衣,扔給嚴小晨,然後紮一個馬步,把雙手扣在腰間,“我不動手,你願意怎麼來就怎麼來,隻要把我撂倒就算你贏。”
他體形偏瘦,但脫掉上衣後顯出了胳膊和胸腹處疙疙瘩瘩的腱子肉。林天羽頗有自知之明,隻是笑,任憑徐媛媛等人起哄挖苦,就是不應戰。倒是旁邊的張如弓在估量了兩人的力量後謹慎地說:“我試試行不行?”
薑元善滿不在乎地說:“你盡管來。”
張如弓來到場中。他身高膀闊,與瘦小的薑元善不是一個重量級。即使如此,大張還是非常謹慎。他繞到薑元善身後,緊緊摟住他的後腰,吼一聲,一個旱地拔蔥把小薑拔離地麵;然後左右猛甩,幾乎把他甩得與地麵平行。但薑元善總能搶得先機,把兩腿提前紮在有利部位,化解了他一波又一波的攻勢。周圍觀眾齊聲叫好,又是跺腳又是哄笑。張如弓被激發出了野性,怒聲吼叫著,動作狂野地猛甩硬摔,而薑元善一直能輕鬆化解。這場搏鬥持續了半個小時,張如弓終於喘著粗氣癱坐在地上。薑元善及時掙脫他的環抱,跳開來站穩身子,笑著低頭看他,“服不服?大張你服不服?”
張如弓氣喘如牛,心悅誠服地說:“服了,服了。”
嚴小晨把衣服遞給小薑,笑著說:“看來是真功夫!我報名吧。”
薑元善誇她:“還是你聰明,搶先把這個位置占住了。再報名的都得喊你大師姐——噓!”他看到樹蔭後的所長,向大家指了指,笑嘻嘻地迎過來。
何世傑過來湊趣:“呀,正巧趕上薑大俠收徒,我得趕緊報名,還能排在第二位哩。”
孩子們都笑,弄得薑元善有點臉紅,連聲說:“不敢當,不敢當,我那是半瓶醋的功夫。”
大夥兒笑他“前倨後恭”,這會兒才知道謙虛。老何認真地說:“不,小薑的功夫絕對不是半瓶醋。說正經的,我這把年紀是學不成了,建議你們幾位真的向他拜師學藝,功夫能否學全且不說,至少落個好身板兒。”
“喂,你們聽見沒?我現在可是奉旨收徒,快報名吧。”
小晨笑著說:“你說奉旨收徒,倒讓我忽然想起一個人——北宋大詞人柳永。他的詩詞仁宗不賞識,說,且去淺吟低唱,何要浮名?他幹脆不再應試,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打著‘奉旨填詞’的招牌行走江湖。”
小薑說:“說起這位柳永,他可稱得上是中華民族第一大罪人。”
這句話讓大夥兒摸不著頭腦,老何笑著問:“此話怎講?”
“他寫過一闕《望海潮》,把江南寫成了天堂。什麼‘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還有什麼‘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據說這闋詞傳到金國,讓金主完顏亮看見了,頓興南侵之意。所以說,兩宋亡國的悲劇,是柳永拉開序幕的。”
小晨笑著說:“薑大俠一向愛作驚人之語,所長你別理他。說柳永勾起了完顏亮的貪欲,那不過是小說家言罷了。”
薑元善收起嬉笑,“確實是小說家言,但也含著真理。生活在群狼窺伺的叢林裏,就不能長有太鮮豔的羽毛,否則就是找死。有宋一代的士大夫階層,包括文人皇帝和政治家們,就是把羽毛侍弄得太絢麗太精致,又沒有相配的尖牙利爪,才落得華夏民族百年血淚!”
對他的這番話,大家倒也認同。
在孩子群中,何世傑覺得很欣慰,很輕鬆。牛牛父母的話曾在他心中留下陰影,但是現在,當他和薑元善本人接觸後,陰影自然而然就消散了。這孩子渾身陽光,那種樂觀積極的態度是從內心深處自然散發出來的,足以融化一切懷疑。他特別欣慰的是,知道實情的嚴小晨看來和“牛牛哥”沒有任何芥蒂,反而有超出一般朋友關係的親近。他原想抽機會和嚴小晨單獨談談的,現在決定不談了。
就讓一切回到自然狀態吧。
當然,後來他還是把這件事同嚴小晨攤開了,不過那已經是幾年之後。
他對小薑這棵苗子的培養早有通盤的考慮,現在決定維持不變。不過有一件事還是應該做的——主席也看好這棵苗子,那麼,為了負責,應該把薑家二老的話彙報給主席。但是,依那件童年往事的分量,打一個正式報告顯然是小題大做。
幾天以後,何世傑同主席秘書通了電話。他有點難為情地說,請汪秘書安排一個同主席非正式會麵的機會,因為有一件事他必須告知主席,但最好是在非正式的場合。他已經許諾過別人,那件事絕不告訴任何人,主席應該是唯一的例外吧。
汪秘書笑著說:“這麼繞來繞去的可不是你老何的風格。我理解你肯定有難處,我來為你安排吧。”
汪秘書安排這次會麵倒是非常順當,因為其後不久就有一個小規模的吹風會,地點仍是在中央軍委的絕密會議室,主席和何世傑都是與會者。會上,情報部門的龐吉明介紹了近期情報工作的進展——繼美、印、中之後,又有俄羅斯、日本、歐盟和以色列相繼啟動了各自的絕密工程。雖然絕密,但由於規模龐大,其內情還是通過種種渠道滲透出來,工程內容已成半公開秘密。這些國家都先後遭遇了那個玩意兒並啟動了相應研究項目。研究投入極大,這些國家全都進入了準戰時期,世界經濟已經開始受到影響,連普通百姓也感覺到了。有一點也許算不上巧合:參加這些絕密工程的,有好幾個都是國際物理工程大賽的金獎得主,比如印度的龐卡什·班納吉、美國的丹尼·赫斯多姆、日本的小野一郎、俄羅斯的瓦西裏·謝米尼茲和以色列的大衛·加米斯。這麼說吧,情報部門把國際物理工程獎獲獎人員篩了一遍,九名金牌得主中可以確定沒有參加絕密工程的,隻有澳大利亞的威廉·布德裏斯。他是第一屆金獎得主,現今在墨爾本大學任教,主持一項複活澳洲古袋狼的生物學研究。另兩名金獎得主的情況不明。
“有兩點情況比較反常。”龐吉明扳著指頭說,“其一,至今沒有跡象表明誰是‘始作俑者’,是這串鏈條的第一環。開發這項技術總不會是‘興之所至’吧,那麼,能做得如此滴水不漏,實在是用心良苦,或者說居心險惡!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好幾個國家至今仍把懷疑的矛頭指向中國。”他苦笑道。
主席點點頭,“說說你的其二。”
“其二,根據幾個國家啟動絕密工程的時間來看,各國遭遇隱形飛球的時間相當接近,應該都在一兩年之內。既然它的現形如此頻繁,說它是因為‘操作失誤’肯定欠妥了。有可能是隱形技術尚不穩定?”
楊總長說:“世傑上次提到過可能是恫嚇戰。”
龐吉明拍拍禿腦袋,緩緩搖頭,“從局勢的發展看,這個可能——應該可以排除。這麼頻繁的恫嚇卻沒有具體目的,隻是白白地、過早地激起對方的警惕?這明顯是賠本生意。”
“疑雲重重。這個事件中有很多違背常理的地方,對不對?”主席說。
“對極了,主席你說得很準確,我就是這麼個感覺:違背常理。”
何世傑也介紹了研究進展情況——其實就是一句話——沒有進展。到目前為止,對於如何破解全隱形技術,還沒有任何可謂成型的設想。當然,研究剛剛開始,誰也無法在短短兩個月內做出突破。但聽了老龐的介紹後,何世傑的焦灼和內疚感更重了。
會議結束,汪秘書說了一句:“世傑所長你留一下。”
以往會議結束後都是主席先走的,今天汪秘書安排其他人先走。與會人都離開房間後,汪秘書也退出去,關上門。屋裏隻剩下主席和何世傑。
何世傑直截了當地說:“主席,我留下來是想說一句閑話。”
“小汪告訴我了。什麼話?”
“你肯定記得薑元善那個孩子吧,就是正巧錄下隱形飛球的那位,上次開會你見過的。”
“當然記得啦,國際物理工程大賽第九屆金獎得主,今年十七歲,是個不錯的苗子,在你的推薦名單上排第一的。上次開會時他一點兒不怯場,我對這一點印象頗深。他怎麼啦?”
何世傑強調著:“主席,今天我隻是閑聊,可不是正式報告。我要說的是小薑的一件童年往事,依它的分量不值得向你報告,但我想最好還是讓你知情。”
主席笑著說:“別繞了,你盡管‘閑聊’吧。”
何世傑詳細敘述了與薑元善父母的談話內容。主席平靜地聽著,沒有任何表示,僅在聽到關於明神宗的“曆史教訓”時似有觸動,抬起頭專注地看了何世傑一眼,但也沒有進一步的表示。
聽何世傑介紹完,他問了一句:“你的意見?”
何世傑的意見早就考慮成熟了,但說出口時還是有點遲疑:“我想……單單這件童年往事,並不足以對一個人做出最終的道德判定。再說,人的內心深處都有惡,有陰暗麵,就看內部外部的道德力量能否有效約束它。我相信薑元善在部隊這個大環境裏能幹好的。”
主席點點頭,“知道了,按你的意見辦吧。”
說罷,起身離去。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