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2 / 3)

大夥兒在餐廳打了飯,又湊到一塊兒。小晨說:“元善你下午別上班了,再陪爹媽半天,他們明天就走了。我幫你請假。”

薑元善已經走出了剛才的窘迫,高聲道:“不用不用。套用一句嶽飛的話,‘主上宵旰,大將豈能安樂耶?’我可不是假崇高,單看何所長每天的忙碌,我也沒心思去玩。”他笑著,又用筷子指指天上,語調變得認真,“真的沒心思休息,那玩意兒在逼著咱們哩。”

眾人沉默了。那個懸在天上的噩夢確實壓迫著每一個人,連睡夢中也不能輕鬆一會兒;甚至可以說,為了這個懸在天上的噩夢,他們的少年時代已經提前結束了。如何對付那個東西,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起碼的設想。這十一個人現在是“半工半讀”,還算不上研究班子的正式成員,但研究小組的緊迫氣氛已經通過何大叔有效地傳遞到他們身上了。

薑元善又說:“沒關係的,今晚再陪爹媽一整晚就行了。咱是男子漢大丈夫——”他用筷子劃一個弧線把幾個男孩子劃進去,改口說,“咱們男子漢大丈夫,哪能像她們娘兒們那樣婆婆媽媽,對不?”

林天羽、擺長有幾個男孩子笑著湊趣,媛媛撇撇嘴,“哼,小晨她牛牛哥呀,你真是狗咬呂洞賓。”

何所長聽薑宗周說完兒子的“惡行”,很是驚訝,甚至可說是很震驚。一個六歲半的孩子幹出這種事,確實有點太……“邪”了。而且,完全不符合他對薑元善的印象。相處這一個多月來,他對這孩子印象極佳。薑元善除了過人的智商,也天生具有領袖氣質,在同伴中有號召力,有很強的道德感和社會責任感。僅有的缺點是表現欲稍有些過,有些觀點過於鋒利,多少有點兒偏激——但話說回來,也許這兩個缺點同時也是優點呢。所以,他十分看好這個孩子的發展,用他的話說,是一株難得一見的好苗子,前途無可限量。

但今天他突然聽到了完全相反的意見,而且是小薑的親生父母說的!他由衷敬佩這對夫妻,哪個當爹媽的願意把孩子的“惡行”抖摟給外人?他們今天這樣做,該是下了多大的狠心!但他們是為國家負責,為民族負責。他們的大義堪比兩千多年前趙括的父母。這會兒,牛牛父母都低著頭,不願直視交談者,他們是為兒子的過去羞愧,也是為傷害兒子而痛苦。

何世傑沉默了一會兒,覺得不能再不吭聲了,否則這兩位會認為自己已經默認了小薑的“邪惡”。他笑著說:“你們言重了,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偶爾幹一件錯事,絕不能依此而判定終身。請問,他六歲半之後,也就是患失憶之後,表現怎麼樣?”

薑宗周立即說:“從那之後他完全是一個好孩子。俺倆非常注意教育他,還有他爺爺,一有空就給他講曆史上忠臣義士的故事。”

“對,這正是我對他的印象——性格剛正,有很強的道德感和社會責任感。大哥大嫂,我十分感謝你們的責任心。不過我還是那句話,不能以六七歲時偶爾的一件錯事來定終身。”

薑宗周看看妻子,有些話他本不想說的,但既然已經下了狠心,就不能遮遮掩掩的。他艱難地說:“這些年他確實是個好孩子,是個好人。不過,有一點我還是不放心,就是他常常講一些很……那個的觀點,叫人聽了不舒服。那些觀點不像是十幾歲孩子說的。”

“什麼觀點?”

“比如,你知道農村中信耶穌的很多,常有人來勸我們信教。那些信徒很執著,一次勸不動就十次八次地來。像這樣的事,委婉地拒絕就行了。但去年有一位來傳教的被牛牛撞見了,牛牛講了很多批判基督教的話,簡直是把人家罵得狗血淋頭——不,這個詞兒不合適,他絕沒有罵人,談話中一直很冷靜,但他的話比罵還狠,弄得來人非常狼狽,我們也挺難堪。”

“他都說了什麼?”

“他說,上帝,至少在《舊約》中的那個上帝,是個非常血腥的老家夥,他親自幹的或教唆以色列人幹的滅族、滅城行為,《舊約》中明確記載的就有幾十處。還有,人類曆史上最醜惡最血腥的事都是信仰基督的印歐語族人幹的,像中世紀的教皇之間經常互相殘殺,後任教皇下令拖著前任教皇的屍體在街上示眾;像教皇英諾森八世時極其殘忍的宗教法庭,殘殺了幾百萬所謂的女巫;像十字軍東征,把孩子們當做戰爭的炮灰;像屠殺印第安人、瑪雅人和澳洲土著,販賣和奴役黑奴;像到中國販賣鴉片;像發動一次大戰和二次大戰,滅絕同屬印歐語族的猶太人、吉卜賽人和斯拉夫人;等等。”

何所長笑著說:“他說的這些倒完全符合真實的曆史。當然,牛牛不該把曆史罪惡和整個宗教扯到一塊兒,這確實不合適。而且,即使是基督教本身的曆史上的罪惡,也不能和今天的宗教等同。”

“他還說,偏偏白人就是憑著這些惡行完成了他們的基因大擴張,成了今天人類的主流。其實也別單單指責白人,凡是能延續到今天的種族,包括我們自己,都是嗜殺者甚至是食人者的後代。因為在蒙昧時代,人類也像動物一樣遵循叢林規則,隻有嗜殺者才能讓自己的種族強大。基督教說人類都有原罪,這句話說對了,不過,所謂‘原罪’不是指偷吃智慧果,而是指我們祖先的手上都有同類的鮮血。”

何世傑沉默了。這些觀點確實太鋒利,鋒利得讓人痛楚;而且更讓人難受的是,雖然你從感情上不願接受這些觀點,但從理智上不得不承認它們是很難駁倒的。何世傑從牛牛父母的表情中讀出了他們沒說出的話——那是一句很難說出口的話——現在的牛牛雖然是個正派的孩子,但他們擔心某種邪惡天性還暗藏在他內心深處,或許有朝一日會萌發。

薑宗周沉重地說:“我聽說你相當器重牛牛。說句不謙虛的話,我也知道自家孩子的才幹。如果放在這個環境裏,他很可能升到相當高的位置,恐怕不單單是當一個好工程師。我可不是說他位高權重時就一定會怎樣怎樣,但為保險起見,還是讓他早早退出為好。我和他媽都信服老輩人的一句話,平安是福。”

“大哥大嫂,我再次感謝你們。但讓牛牛退出研究所,或者說在牛牛的一生中有意限製他的才能,那就太可惜了——對他本人是損失,對國家也是損失。我希望仍讓他留在這裏,當然我們會進一步強化對他的德育。我也相信,你們二位這十年來對牛牛的教育是卓有成效的,你們同樣要相信部隊的大環境。”

當父親的微微搖頭,“這些我都想過啊。”他沉默片刻突然問,“何所長,你知道明神宗朱翊鈞嗎?”

何世傑敏銳地猜到了他的用意,“知道這個人。你是說……”

薑宗周苦笑著說:“何所長,我可不是在你麵前賣弄知識。自打牛牛出了那檔事兒之後,我逼著自己看了不少曆史書。朱翊鈞這個人,自打童年開始,他母親慈聖太後就非常注重對他的培養,特地指派大臣張居正做老師,教他聖人之道。張居正是曆史名相,雖然也有些人格上的缺點,但總的來說是正人君子,是中國士大夫的典型。他的教育很有成效,朱翊鈞對他的教誨言聽計從,既敬且畏。朱翊鈞曾犯過小錯,太後大怒,讓他跪讀《漢書·霍光傳》中霍光廢昌邑王的那段曆史,意思是說你再不上進,張居正同樣可以廢了你的皇位,嚇得朱翊鈞跪地痛哭!按說以這樣嚴格的儒家教育,明神宗肯定會成為漢文帝唐太宗一樣的明君吧。但興許是物極必反,興許是本性原因,等到太後和嚴師都死後,明神宗突然變了,而且轉變得十分突然!他對恩師撤爵、抄家,把恩師子孫關在屋子裏活活餓死。他後來的人品極其惡劣,常言說酒色財氣四大害,明神宗是一樣不少。最終鬧得皇權失靈,官場腐敗,黨爭激烈,老百姓造反,遼東邊疆殘破。有人評論,明朝雖然亡於崇禎,但實際肇始於明神宗。”

何世傑再次沉默。他當然能聽懂這位農村中醫話中的警告。這會兒,他的心緒非常複雜,黑白混攪,難以理清。他對兩位老人的“大義滅親”非常佩服,但也悄悄滋生出一絲不滿:這兩位,尤其是當爹的,似乎有點道德潔癖,有點走火人魔。為了兒子在六歲時的一件錯事,不依不饒地找出許多理由,非要限製兒子的前途,讓他此生隻能做一個普通人。這實在做得有點過分了。他的“大義”中也許含著自私成分——為了洗清自己的責任,不惜毀掉兒子的前途,哪怕兒子將來的“作惡”隻是一種可能性而已。

不管怎麼說,何世傑不會因為他們的一席話就放薑元善走,那樣太可惜了。何世傑舍不得一個這麼好的苗子。但——萬一這對父母不幸言中?萬一薑元善將來被擢升到軍界或政界高位,然後因本性上的“惡”,成了趙括或明神宗類的人物,結果貽害千秋?到那時,作為第一推薦者,自己的名字肯定也會和他連在一起,被釘上曆史的恥辱柱……

何世傑在心中苦笑:你剛才還在暗責薑宗周,那麼你自己呢?你這種擔心不是自私嗎?

他沉吟片刻後說:“這樣吧,我會重視你們兩位的話,以後部隊會強化對薑元善的觀察和教育。但你們也不要再堅持讓薑元善退出研究所了,如果因為一個人在六七歲時的一件錯事非要懲罰他的一生,那就太不公平了。我們絕不會這樣做,想來你們同樣也不忍心。我再次感謝你們,但我覺得,這件事應該到此為止了。”

這番話雖然委婉,但其中含有對他倆的微責,不過正如他所預料,那兩位並沒有不滿,反而是如釋重負的樣子。他們分明是說:俺倆已經盡了提醒的責任,如果你們還要重用牛牛——那其實正是俺們內心的願望。

何世傑再次強調:“牛牛那件事,以後不要再對任何人說了。我相信你們是不用我提醒的。還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嗎?”

兩人稍稍猶豫,薑宗周說:“除了老家的人,隻有一個人知道,就是這十一個孩子中的嚴小晨。她就是我剛才講的那件事中的晨晨,原名叫薑晨。自打那件事發生後,她父母立即帶她離開了老家,以後再沒回去過,連姓都改了。”

“嚴小晨?她與牛牛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在同一個產房裏出生的?竟有這樣巧的事,特別是,兩人都是高智商的天才。”何所長開玩笑地說,“看來我得研究一下那個產房的物理環境,看是不是特別適於大腦的發育。”

姚明芝說:“俺們來這兒後我認出她是晨晨。直到那時她才告訴我,其實她一進夏令營就認出了牛牛,不過她沒告訴任何人,包括牛牛本人。她說她會永遠保密。”

“嗯,真是個好孩子,很懂事,很成熟。這些天才孩子都有超乎年齡的成熟。”

何所長到外邊把三份盒飯拿來,“快吃吧,趁著還熱乎。”吃飯時,屋裏的氣氛顯然輕鬆多了,三個人聊了一些閑話。臨別時,何所長說:“就在這兒告別吧,你們走時我就不送了。”

薑氏夫婦說:“不用送不用送,哪兒能老耽誤你的時間。牛牛我們就托付給你了。你多費心。”

“放心吧。牛牛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的。我再次感謝二老,你們都是深明大義的人。”

薑氏夫婦回到小區時,牛牛已經上班去了。晚飯後,小晨和其他孩子來屋裏串門,同二老告別。他們很懂事,沒有多待,把最後一個晚上留給牛牛和他的爹媽。小晨沒有表現出同二老相熟的樣子,僅在告別時富有深意地看看姚阿姨,在眼睛裏重複了她的承諾。晚上,牛牛親親熱熱地同爹媽聊天,聊到很晚才睡。當爹媽的很內疚,簡直不敢正視兒子的眼睛——他們在背後說了兒子的“壞話”;但更多的是輕鬆——他倆已經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兒子的前途看來也不會受影響,這應該是最為理想的結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