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給出了這樣高的評價,但姚阿姨並沒有為此而興奮,隻是搖搖頭,聲音低沉地說:“你薑叔叔說過,這輩子不指望牛牛能有多大出息,隻要平平安安就行。”
嚴小晨笑著,“但他一定會有出息的,你們想擋也擋不住。不管咋說,咱們可……千萬不能……”嚴小晨謹慎地斟酌著用詞,“往他心裏硬塞進去一塊陰影。”
“我知道,我知道。謝謝你,晨晨。”
兩人怕別人多心,沒在屋裏多停留,返回了活動室。徐媛媛飛快地掃了兩人一眼,猜度她們剛才談了什麼,但兩人表情平和,看不出什麼端倪。活動室裏正進行著每周一次的沙龍玄談,大家談興正濃。今天的主題是薑元善提的,要把“人類曆史上的著名古跡分類”,看有多少是“本質良善”的,有多少是“本質邪惡”的,有多少是“中性”的。
薑元善正說道:“……依我看,曆史名勝的建造動機絕大部分是‘惡’的。比如中國的大運河,雖然建成後有助於社會經濟特別是南方漕運,但隋煬帝開掘運河的初衷卻是為了享樂,為了南下巡幸;比如著名的長城,雖然站在華夏民族的角度來說是為了防禦,是正義的,但站在全人類的高度來說,隻能說它是同類相殘的產物,更不用說它的牆基下堆了太多修城苦力的屍骨;秦皇陵、兵馬俑、漢唐陵、明十三陵等,都是為了帝王的私欲,活著時窮奢極欲,死了,一堆臭肉還要占用那麼大的空間;龍門石窟、雲岡石窟,頂多隻能算是中性的吧,雲岡的佛母像和龍門的盧舍那佛,分別是依照當時權傾天下的北魏馮太後和唐朝武則天的樣貌而造的,光看這一點,修建動機就不用說了。外國也是一樣啊,埃及金字塔、獅身人麵像、巴格達空中花園、印度泰姬陵,等等,幾乎很難舉出反例。不妨算一算,如果把‘本質邪惡’的古跡都刪掉,整個人類曆史還能剩下多少東西?”
這個結論讓人心裏不舒服,不過很難駁倒。薑元善接著說:“這就是曆史的悖論。正因為有了這些榨盡民力、窮奢極欲的帝王,人類曆史上才留下這麼多讓後人驕傲的名勝;可是,究其動機卻充盈著‘惡’念。所以,我提出一個觀點——人類曆史的車輪是由‘惡’來推動的。”
“我來舉一個反例,都江堰。李冰建造它的初衷是完全無私的。”朱鬱非說,“你們參觀過沒有?太偉大了。那時沒有炸藥,甚至沒有鐵製工具,鑿山開河用的是很笨的辦法:先架火燒,再用水激,石頭被激裂後再用青銅鑿子鑿掉。難以想象,用這種方法竟能把一座山劈開!參觀之後,我對李冰父子還有秦國先民佩服得五體投地。”
“對,這算一個反例。還有沒有反例?”
嚴小晨說:“阿育王塔應該也算吧。”她估計在場的薑叔叔姚阿姨不一定了解這段史實,主動加了解釋,“阿育王是印度孔雀王朝第三任國王,他的一生可以截然分成兩個部分:黑阿育王和白阿育王。早年的黑阿育王殺戮無度,據說父王病重時,他為爭奪王位殺了九十九個兄弟。這雖是傳說,但手段之血腥可見一斑。他奪得王位後仍凶狠嗜殺,發動了一係列對外戰爭。規模最大的一次大概是在公元前261年,他率大軍遠征孟加拉沿海的國家。這次戰爭基本統一了印度,武功達到頂峰,但征戰中十萬人被殺,十五萬人被擄,伏屍成山、血流成河!連鐵石心腸的阿育王也被戰爭的慘烈震撼,惻隱之心被喚醒,於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黑阿育王從此變成白阿育王了。”莊敏說。
“沒錯,而且轉變得很徹底,從此不再發動戰爭,而是提倡仁愛慈悲,眾生平等,對百姓非常寬厚;又大力推廣佛教,向周邊國家派遣了很多佛教使團,贈送如佛骨舍利、佛牙舍利之類的和平信物,還出資在各國大建佛塔,即後世稱作阿育王塔的,像斯裏蘭卡啦、緬甸啦、敘利亞啦、埃及啦,都有。中國共有十九座之多。陝西扶風法門寺的原名就是阿育王寺,原建的塔是一座木塔,叫阿育王塔。1987年,法門寺地宮被發掘,發現了阿育王贈送的佛骨舍利,發掘那天是四月初八,可巧是佛誕節,當時轟動了全世界。”
薑元善承認:“對,小晨說得沒錯,阿育王塔的建造動機確實是無私的。阿育王可以說是帝王之中的異數,由凶狠殘暴到真心向善,完全是基於內心感召,基於仁愛天性的複歸,並非受到任何外界的壓力,確實難得!不過,小晨你還沒說他的身後事呢。”
“他的身後事倒是令人扼腕。因為向各國廣遣使團,大大消耗了國力;再加上提倡仁愛和平,社會不再尚武,軍事實力也下降了。他死後十五年,孔雀王朝就分崩離析,再沒有統一。印度和中國不一樣,中國曆史上,尤其是秦始皇一統天下、車同軌書同文之後,國家基本是統一的,即使是非漢族政權也同樣遵奉中華大一統思想。印度曆史上則是分多合少,即便是統一時代也不徹底,有很多半獨立的王公。後來的印巴分治雖然是英國殖民者作的孽,但根子是曆史上種下的。”
“好,現在你說說,是殘暴嗜殺的秦始皇對中國的貢獻大呢,還是立地成佛的阿育王對印度的貢獻大。你說的印度羯陵伽之戰殺死十萬人,這對秦始皇來說是小菜一碟,單是長平一戰就坑殺四十萬趙軍!”
嚴小晨先糾正他:“長平之戰是在秦昭王時代,不過,各代秦王的殘暴倒是一脈相承的。”她想了想,不大情願地說,“以曆史的觀點看,恐怕秦始皇比阿育王的貢獻大。”
“所以嘛,”薑元善笑嘻嘻地說,“你舉的這個反例其實支持我的觀點。”他對大夥兒說,“你們計算反方人數時別把小晨計算在內。她是我安插到反方的臥底。”
眾人都笑了,嚴小晨機敏地反詰:“你這是偷換概念,辯的是名勝古跡的建造動機,咋突然轉到帝王對曆史的貢獻了?再說,你舉的都是古代的例子,近代的呢?像蘇伊士運河、巴拿馬運河、英法海底隧道、日本對馬大橋、埃及阿斯旺大壩、中國南水北調,等等,太多太多,其初衷都是基於良善動機。”
薑元善思索片刻,“你說的那兩條運河我有異議。它們的客觀效果是一回事,但修建時不把工人當人,死了多少苦力啊——尤其是中國苦力,單憑這一點,我也無法認可它是‘本質良善’的。不過其他例子我沒異議,也許某些工程的客觀效果值得商榷,比如阿斯旺大壩對生態的負麵影響,但主觀動機確實善良無私。小晨你說得對,那麼我的觀點應該修正為:人類文明史是由‘惡’作為第一推動力的,不過隨著文明的進步,‘惡’會逐步讓位於‘善’,這兩個趨勢的強弱消長是客觀規律,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不是哪個聖人一教化,社會立馬就改惡從善了。我說得對不對?”
嚴小晨想了想,認為這段話確實比較全麵,就笑著點點頭,其他人也大致認可。薑元善馬上又補充道:“不過,善惡消長不一定是平滑曲線,也許在某個特殊的時刻,邪惡會突然來個大反彈?真的很難說,畢竟惡是人類的第一本性。不妨作個假設:幾百年後,人類在太陽係之外發現新大陸,那兒一片蠻荒,在那兒生活像蒙昧土著。到那時候,文明的地球人會怎麼做?說不定就像那些‘文明的’歐洲移民,到達新大陸後,獸性在一夜之間便複活了。”
嚴小晨用力地搖頭,“你是個無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
“不,我是個清醒的達觀主義者。”
他們侃得熱火朝天,但這個議題對兩位長輩來說過於玄虛,他們沒法參加,隻是笑著旁聽。小晨一向細心,見兩個老人被晾到一邊,便說:“時間不早了,咱們今天早點散了吧,探親假總共才七天,讓小薑和爹媽多親熱親熱。小薑,你隻顧神侃,把爹媽都晾一邊了,快回去吧。”大夥兒聽話地散了,薑元善和爹媽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每個人的房間隻有一張床,部隊給客人安排了客房,但夫妻倆想和兒子多親熱,就擠在一起住,他倆住床上,牛牛睡沙發。自打牛牛十一歲起住進全封閉的物理大賽培訓班後,一家人就聚少離多,所以格外珍惜在一塊兒的時間。三口人先擠到一張床上聊了很久,天南海北地聊。不過按照慣例,夫婦倆沒有提及牛牛在六歲半之前的事,牛牛也不會問及。他隻知道自己在六歲半時受過一次嚴重的腦外傷,對此前的事完全失憶了。而且隻要一提及在那之前的事,父母就會很傷心很痛苦,所以他已經習慣了避開它,把那段日子從人生中徹底剪掉。
閑聊中,牛牛爹隨便問道:“牛牛你在研究《聖經》?我在床頭櫃裏發現一本,你畫了好多橫線。”
那本《聖經》中畫的橫線比比皆是,好多頁麵有折角,被折了頁的《聖經》幾乎厚了十分之一,說明牛牛讀得非常認真。
牛牛媽笑著問:“牛牛你是不是信教了?家鄉有不少人信基督,信得都癡迷了,得病也不看醫生,說一切聽主安排。後來多虧你爸想了個歪理,才把他們勸服了。”
“我爸咋勸的?說給我聽聽。”薑元善很有興趣。
“你爸說,上帝為啥在塵世上既造出病毒細菌又造出藥草?因為上帝有意讓萬物相生相克,有瘧疾就有奎寧和青蒿,有毒蛇就有七葉一枝花。所以嘛,人活一輩子絕不會不生病,這是主的旨意;生病後就要找醫生來治,這也是主的旨意,是主借醫生的手來救你,要不藥草不是白造了!別說,這個道理真把信徒們說服了,以後有病也來看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