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啊,沒看出來我爹還有這個本事。老爹,你幹醫生虧材料了,應該去做傳教士,要不然去搞傳銷。”
薑宗周笑著沒有接腔,不過表情挺得意的。
“不過,你倆別怕我迷上基督教天主教,我是想信也信不了,從小的無神論教育讓我早早就免疫了。八九歲時我第一次看《聖經》時心裏就很奇怪,在《聖經》中,尤其是《舊約》的前半部,字裏行間怎麼有這麼濃重的血腥味兒?如果《聖經》是教人向善,那這種教育方法真是太奇怪了。我也想不通,崇尚博愛的信徒們每天拜讀《聖經》,怎麼就嗅不出字裏行間的血腥味兒,難道他們都患了選擇性鼻炎?前不久我又認真重讀了一次。”他從床頭櫃中取出那本《聖經》,笑著說,“你倆可能沒認真看我折頁或畫橫線的地方,那是我在給上帝搗蛋呢:凡有標注的,都是耶和華教唆殺人、屠城、滅族或有其他邪惡內容的章節。”
牛牛爸懷疑地看看兒子,接過書來翻翻。果真如兒子所說!比如:
《創世紀》第六章耶和華說,我要將所造的人和走獸,並昆蟲,以及空中的飛鳥,都從地上除滅。因為我造他們後悔了。
《創世紀》第十九章天使奉耶和華之命要毀滅所多瑪與蛾摩拉:“我們要毀滅這地方,因為城內罪惡的聲音在耶和華麵前甚大。”天使隻救出了義人羅得一家,而他的所謂“義舉”,是在暴徒們圍攻天使時,為保護天使而把女兒交出去讓暴徒輪奸!“我有兩個女兒,還是處女,容我領出來任憑你們的心願而行。”後來,“耶和華將硫黃與火,從天上耶和華那裏,降與所多瑪和蛾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並城裏所有的居民,連地上生長的都毀滅了……那地方煙氣上騰,如同燒窯一般。”
《約書亞記》第十一章耶和華對約書亞說:“你不要因他們而懼怕,明日這時,我必將他們交付以色列人全然殺了。你要砍斷他們馬的蹄筋,用火焚燒他們的車輛。”
還有耶利哥(第六章),以及艾城(第六章)、瑪基大(第十章)、立拿(第十章)、希伯崙(第十章)、底壁(第十章)……各城的下場都一樣,以色列人在耶和華的慫恿和護佑下,“用刀擊殺城中的人口,將他們盡行殺滅,凡有氣息的沒有留下一個。”
薑宗周不信教,也沒認真讀過《聖經》。這會兒讀著兒子選過的“濃縮本”,確實滿目血腥和邪惡,怎麼也不像一本教人向善的宗教書!他很是震驚,但兒子平和地說:“老爹,其實並不像你想的那樣,我這次認真讀過後,對《聖經》的印象反而大大改善了。知道是為啥嗎?說來話長,你倆如果有興趣聽,我就說說。”
“你說吧,你媽有沒興趣我不知道,反正我有。”
“說吧,我也聽著哩。”牛牛媽說。
“那我就細說了啊。”
牛牛說,他這次閱讀後有了頓悟:《聖經》,尤其是《舊約》前半部,其實不是福音書,而是以色列國家的真實編年史,是以色列先民的生存史。這些曆史被籠罩在神話的霧靄中,有很大的變形,但不管怎麼變形,曆史的主幹仍是真實的,就像你在哈哈鏡中也能認出鏡中那個麵相獰惡的家夥不是別人,恰恰是你自己!
所以,在《聖經》這麵鏡子中照出的並不是上帝的形象,而是我們人類自己,是我們在先民時代的殘忍和血腥。但那時是黑暗時代,遵循的是動物世界的叢林法則——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一個民族要生存,隻能這麼殺來殺去,殺出一條血路。生存是種族的最高群體道德,為了生存(群體的生存),什麼罪惡都可以原諒。以色列人和所有幸存至今的民族一樣,都是在血與火中闖出來的。不過,它比其他民族高明的是,率先發明一個人格化的最高神,用上帝聖諭來使“我”的殺戮合法化,把人的殘忍賴到耶和華頭上。從《舊約》尤其是其前半部可以清楚地看到,耶和華絕不是全人類的上帝,而是專屬以色列人的,他對以色列人極為偏袒。
“我這次讀《聖經》後,決定和他老人家開個小玩笑,就弄了這些批注。不過,其實最後結果相當令人欣慰。《聖經》中雖有這麼多血腥邪惡,但大多是在《舊約》中,而且是在前半部。後邊不是沒有,但少多了。你們看看這本《聖經》的折頁就能看出來。”牛牛爹舉起那本《聖經》來看,確實,折頁大都在前邊。“可別小看這一點了,這就是人類的進步!我用這種最簡單的統計辦法就為幾千年人類進步提供了可靠證據,你們說我的成就大不大?這是我新開創的‘統計曆史學’,足以傲視司馬遷、修昔底德和希羅多德了。”
牛牛爹笑著損他:“你最大的成就是會吹牛!別叫牛牛,改叫牛皮得了。”
不過,他們既然知道兒子沒信教——信教沒關係,隻要不像家鄉那些信徒一樣信得癡迷——也就放心了。這會兒已經十一點了,姚明芝趕兒子去睡覺,說明天還要上班呢。薑元善聽話地走了。不過他並沒有睡,先去樓下活動室打了一路太極拳,回來後到書房,看書,上網查資料。當媽的催了兩次,他隻是答應著“就睡就睡”,還是一直在工作。
其實牛牛爹媽也沒睡著,兩人壓低聲音聊著,話題當然全是兒子。牛牛偎在他們身邊時仍像個大孩子,但在那群孩子中間儼然是個小領袖,講起話來旁征博引,非常自信。夫婦倆有一個強烈的感覺:牛牛已經跨到另一個世界了。爹媽已經影響不了他,甚至無法理解他了。黃口幼雛已經長出硬羽毛,飛到巢外的大天地去了。
書房裏的牛牛一直工作到淩晨三點,才回小客廳的沙發上睡覺。臥室裏的老兩口也不再說話,悄悄睡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薑元善說,我們這兒的規矩是每星期隻歇半天。我陪爹媽到市裏轉轉吧。爹媽都搖頭,說有這時間咱們多聊聊,逛北京我們隨後自己去。
薑元善沒有堅持,“這樣也好。我們現在出門也不容易,是按正軍級的安全級別,身後總要跟幾個便衣,玩兒也玩兒不痛快。”
吃過早飯,他還像昨天那樣偎在爹媽身邊閑聊,今天他主動談到了自己的工作,“因為有保密規定,不能對父母講我的具體工作,但肯定是研究武器,這點你們猜也猜得到吧。”
“對,俺們猜到了,連濟世堂的護士們都猜到了,小蘭說你肯定是研究最尖端的武器。”
“現在好多同齡人不願幹這個職業,有些是嫌部隊紀律嚴,不自由;有些是信奉和平主義,‘不願研究殺人工具’。其實我原先並沒這個誌願,是機緣湊巧趕上了。既然趕上,我也會盡心盡意幹一輩子。現在是21世紀,文明世界了,媒體每天談的都是自由、博愛、人權、和平、反戰、睦鄰、世界大同……這些當然是好東西,但並不是生活的全部。其實,國與國之間,在骨子裏,在最深的層麵,遵奉的仍然是叢林法則。大家都聳起頸毛互相提防,把最高的種族智慧用於發展殺人武器,力爭占據對手的上風,至少也得保證能與侵略者同歸於盡!再善良的領導人也無法跳出這個怪圈,因為,隻要你無法確認所有國家都是善良的,那麼你不發展武器就是瀆職,就是對國家民族犯罪!特別是現在的高科技武器,比如基因武器、太空武器、生化武器、納米武器、微型士兵等等,能殺人於無形,太可怕了。閉門家中坐,橫禍就能從天上來。”
“行啊,咱家牛牛長大了,說起道理來成串成串的。”
薑元善笑著說:“這些道理大半是何所長和主席講的,不過我打心眼裏信服。想來爹媽肯定支持我。爹媽給我講過那麼多忠臣義士的曆史故事,我知道你們是深明大義的長輩。”又說,“你說我長大了,那也不假。自從進了軍隊,俺們十一個人都像一下子長了十歲。”
明芝說:“俺們當然不反對。你在部隊好好幹,別為家裏操心。”
“隻是以後回家更難了,幾年不見得能回家一次,比那時封閉訓練還要嚴。”
“國事為重吧,自古忠孝不能兩全。空閑時盡量多打幾個電話,隻要不違反你們的保密規定。時間不早了,牛牛快睡吧,今晚別熬夜啦。”
牛牛笑著答應,轉身又去書房了。姚明芝很心疼兒子。白天他在研究所裏工作有多緊張,當媽的不清楚。但回這邊以後,除了吃飯和陪爹媽聊一會兒,餘下時間或是趴在電腦前工作,或是看大部頭的書,或是躺在床上思考。每天睡眠時間也就三四個小時。夜裏她催兒子睡,兒子總是笑著說,我有特異功能,每天睡四個小時就足夠啦!隻要兒子那裏沒睡,當爹媽的也睡不著,忍不住想過去催兒子睡覺,又怕幹擾他,老是左右為難。
牛牛爹也有點不對勁兒,才來營房那兩天他非常高興,看不夠瞅不夠似的,但這兩天好像逐漸積累了心事。兒子上班後,夫妻兩人相對,他的話不多,與剛來那兩天明顯不同。這會兒,兒子在書房對著電腦,丈夫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後,久久地望著天花板,一直不說話。姚明芝也不去問。憑妻子和母親的直覺,她知道丈夫的沉默中隱藏著危險的雷區。但她無法勸服男人不要想那些東西。既然這樣,那就躲開它,能躲一時是一時吧。
淩晨四點,牛牛媽醒了,到小客廳看看兒子。兒子已經睡了,睡得很熟,毛巾被蹬落在地,嘴唇微微翕動著,好像在做夢。她撿起毛巾被,小心地蓋好,然後回到自己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