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席聽得很認真,沉吟片刻後說:“我覺得這兩種意見其實是一種,而且言外之意都是:不能對外星人的善意抱有奢望。”
會場上仍是沉默。主持人楊總長覺得該把討論拉回正題了,他在與會者中環視一遍,發現了一個很合適的突破口,便笑著點將:“陳老,說說你的看法。”
陳老頭發雪白,氣質儒雅。今天仍被請來與會。他是軍工界的元老,今天不少與會者都曾是他的學生或部下,因此盡管他已經退休多年,年事已高,但仍保持著清晰敏銳的思維。他平素的工作風格十分務實,從不唯上。
這會兒——正如楊總長所料——他搖搖頭,溫和地反駁主席:“從理論上說,我不否認外星人的存在,但我認為這個銀球扯不到外星人身上。剛才小何說了隱形飛球的兩大突破,第一,等離子可變向驅動技術,估計比國內水平要先進三四十年,最多五十年吧。差距雖然大,蹦一蹦還是能追上的。咱們的登月技術曾經比美國落後四十年,但現在已經趕上了,我們從月球上開采氦3的進度不會比別人落後。”
主持人笑著說:“中國人耐性好,咱們用的是龜兔賽跑的戰術。”
“至於第二項突破,全波段全方位隱形技術。我給大家看一點資料。”他的筆記本電腦已事先與投影儀連好,他把圖像投到屏幕上,用激光鞭指點著解釋,“二十年前,即2006年10月,美國杜克大學、加州聖迭戈市塞索麥垂克公司及倫敦帝國學院宣布,他們的聯合小組研究出一種‘隱形鬥篷’。‘隱形鬥篷’是用超材料——金屬和電路板、陶瓷、特氟隆、纖維合成物等——製成的,它們能使光波光滑地繞過去,既不反射也不阻斷,觀察者因而無法靠反射光看到該物體,但能看到它後麵,就好像物體變成全透明的了。從理論上說,這是真正地、徹底地隱形,與目前用於飛機軍艦的隱形技術有質的不同。當然,當時的成就很有限,隻能對二維物體隱形,隱形也不算徹底。若想把這種技術應用到軍用飛行器上,應該不是幾十年內就能實現的。你們想嘛,如果美英軍方認為它能在二三十年內被應用到軍事上,怎麼舍得讓論文公開呢,絕不會的。此後二十年中,我一直對那個研究小組保持著關注,他們一直在進步,比如說後來實現了三維隱形,但仍無實用層麵的突破。但話說回來,不管有多難,既然理論突破已經實現了,用於實際也不是遙不可及。說得形象一點,這不是蹦一蹦就能摘到的蟠桃,而是蹦三蹦才能摘到的人參果。”他加重語氣,“但我仍然認為這是地球人的技術。宇宙是以百億年來計算的。如果某個外星帝國派飛船來偵察地球,恰巧他們的技術隻比我們先進幾十年、最多幾百年,那就是小概率事件了。”
大部分與會者微微點頭,同意陳老的清晰分析。隻有主席輕歎一聲:“我最擔心的恰恰是你說的小概率事件——如果外星人與我們處在相近的文明層級可能更危險。不過我這是題外話,陳老你接著說。”
薑元善忽然插一句,“陳爺爺,你說美英兩國二十年來對‘隱形鬥篷’的研究沒有突破,是不是他們故意放的煙幕?”
在成人的討論中忽然聽見稚嫩的孩子聲音,大家都把目光轉向這邊,包括國家主席。薑元善一點不發怵,兩眼滴溜溜地看著大家。
陳老對發問的孩子笑著點點頭,肯定地說:“當然有可能啊。國家之間鬥心眼,搞博弈,欺騙與反欺騙,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就人類智慧而言都是存在的。現在既然隱形飛球已經出現,可以肯定某個外國已經蹦三蹦,摘下了這枚人參果。最大可能是美國,但也不排除是其他國家,甚至第二世界國家。因為越是全新的技術,其突破模式越是不循常理。”
主持人同國家主席耳語一會兒,說:“請情報部門的龐吉明同誌發言。”
龐吉明是一個瘦小的中年人,穿著便服,大額頭,有點兒禿頂。他從座位上站起來,先用兩根指頭碰碰額頭,向孩子們這邊行了一個隨意的敬禮,笑著說:“先得感謝你們送來的這份情報,真正的雪中送炭,否則我都快瘋了。”他向大家解釋道,“我們不久前得到絕密情報,美國在今年年初啟動了一項絕密的大工程,名為阿瑞斯工程——阿瑞斯是希臘神話中的戰神。工程投入是天文數字,內容據說與隱形技術有關。我們當時相當懷疑:美國的隱形技術至今仍領先全球,似乎沒必要如此急迫地斥巨資開發新技術吧。要知道,自打2008年經濟衰退以來,這近二十年裏,美國政府的腰包也並非很鼓。我擔心他們是以隱形技術為煙幕,在研究其他什麼邪惡玩意兒,但我們使出吃奶力氣也沒弄到進一步的情報。其後不久,印度也啟動了一項絕密大工程,名為因陀羅工程——因陀羅是印度神話中的戰神,顯然印度的命名方式是仿效美國。同樣投入很大,可以說是傾全國之力,據說也與隱形技術有關!這兩項雲山霧罩的情報快把我逼瘋了。現在有了小薑拍到的影像資料,可以斷定這些情報是準確的,美印兩國全力開發的,正是這種全波段全方位隱形新技術。”
何所長懷疑地問:“是今年年初才啟動的?如果這個時間是確切的,那最大的可能是——他們也像我們一樣偶然遭遇了隱形飛球,在壓力之下立即啟動了應急研究。但如此說來,他們的項目滿打滿算也不過是半年前才開始的,已經上天的隱形飛球又是哪個國家的?”
龐吉明苦著臉搖頭,“老何啊,我不是想不到這一點。但截至目前,我隻能說四個字——無可奉告。”
“那有沒有這樣的可能,所謂‘剛剛啟動’的阿瑞斯或因陀羅是個煙幕,其實美國或印度的飛球早上天了?”
“你說的可能性不能排除,但目前沒有準確情報。”
薑元善又冒失地插一句:“哼,不管是哪個國家的,哪怕是外星人的,反正他們造出這樣先進的玩意兒絕不是為了研究蝙蝠。”
國家主席點點頭,“對,小薑說得對。記得前蘇聯崩潰、美國軍力一家獨大時,一位美國右翼政治家曾公然說,這麼超強的軍力,如果閑置不用豈不太可惜!所以咱們拭目以待吧。掌握隱形飛球技術的國家,肯定不會緘默太久,一定會以某種方式來使用它的——或是用於恫嚇戰,或是用於實戰。”
討論持續了兩個小時,最後,主席和楊總長低聲說了幾句,轉頭對大家說:“就現有的資料,討論已經比較充分了,我總結一下。第一點結論:這種全隱形飛球確實存在。這點不會有疑義了。我們很幸運啊,有那段錄像作為確鑿的證據。”他特別對薑元善點點頭。嚴小晨用胳膊肘頂頂薑元善,薑元善也回頂了一下,但沒有看她。
“第二點結論:這種技術很可能是地球人的而非外星人的。或者這樣說吧,在真相沒有弄清之前,我們寧可把它看成是地球人的技術。你說呢,陳老?”
陳老點點頭。
“第三點結論就是小薑剛才說的:這種性能極先進的隱形飛球不會隻是被用來研究蝙蝠。”主席的神情和語調變得很凝重,“這種新武器將徹底改變戰爭態勢,使敵國國土處於完全不設防狀態,其對戰爭的影響,據我這個非專業人士看,恐怕不亞於雷達、潛艇和核武器的出現。它可以在不露行跡的情況下對敵方實施掏心戰術,讓你死時都不知道死神是什麼時候從何降臨的!何所長剛才表達的焦慮並非杞人憂天。”
他朝何世傑點點頭,何苦澀地歎息一聲。
主席略作停頓,“那麼,以下就是第四點結論了。不管我們願意與否,中國已經被拖進一場新的軍備競賽中。我們隻能應戰,否則就是對國家和民族的不負責任。我們絕不允許哪個國家的隱形飛球在中國國土上空或中國航母上空自由往來如入無人之境!這個蹦三蹦才能摘到的人參果,肯定需要很大的開發投入,但再大也要搞啊。甚至,如果不得不舉國進入準戰時經濟時期,這個決心也必須下!”
他目光炯炯地掃視全場,與會人員,包括孩子們,都默默點頭。楊總長很欣慰,現在主席思路清晰,態度強硬果決。嚴小晨曆來觀察力過人,她從主席的炯炯目光中看到一絲陰雲,看出了他內心的沉重。那時她並不能真正理解這些,一直到十六年後,當一場浩劫拉開帷幕時,她才真正體會到主席當時的心境。
主席把目光停在何世傑身上,“我們也要搞一個大工程,就命名為‘蚩尤工程’吧——可能有些人還不知道,華夏先民傳說中也是有戰神的,就是那位被炎黃二帝戰敗擒殺的蚩尤。我來兼任蚩尤工程指揮長,配十位副長,由世傑同誌主持日常工作。研究的第一步是能發現和打下它,因為這個目標相對容易一些;第二步是研製自己的隱形飛球,以攻為守,建立威懾平衡。國家將以所有人力、物力、財力和情報力量來支援你。世傑怎麼樣,敢不敢接下這個擔子?”
何世傑簡潔地說:“擔子很重,但我責無旁貸。”
“那好。下麵我最關心的是:要多少時間才能至少實現第一步目標。要盡快啊,那個飛球的主人不會坐等我們追上它。當然,具體進度不是今天就能拍腦袋決定的,世傑你先找人合計一下,報一個十年規劃。可以先搞一個粗線條的,軍委要立即開會研究,研究後你再細化。”
“我會盡快。”何世傑盤算一下,“半個月之內交稿吧。”
主席歎息一聲,“既然全力搞蚩尤工程,第三支航母編隊恐怕不得不下馬了。世傑,你的規劃中要把這一點考慮在內。”
“好的。”
會議結束了,按楊總長安排,孩子們和兩個夏令營領隊留下,其他與會人員安靜有序地離開了會場。隨後,楊總長和主席低語了幾句,也離開了。
主席走過來,坐到孩子群中,先拍拍薑元善的雞窩腦袋,“小薑,聽說你違反團隊紀律,把數碼相機帶上了航母甲板?”
薑元善嘿嘿笑著,“我願意接受處罰。”
“何領隊你說吧,打算怎麼罰他?”
老何笑著說:“這次他歪打正著立了功,將功折罪,就不罰了。”
薑元善興致勃勃地說:“主席,你知道嗎?明年我上大二,打算競爭你的位置——”孩子們聽見這話,都齊刷刷側過臉,用目光杵著他。薑元善笑著把後半截包袱抖出來,“競爭北大攝影協會主席的位置。我聽別人說,你在三十年前當過一屆。”
“對,我當過。我在任時還舉辦過一次全國大學生攝影展,影響頗大,現在想起來都很自豪。那時最難的是四處拉讚助,凡能沾個邊的商家我都跑遍了。小同窗,你想競選主席,首先得練練拉讚助的本事。”
“啊呀,這種事我可最怵了!不行,我得放棄競選了。”
“不過,也許你用不著競爭那個位置了;也許你們都要離開學校了。”主席對大夥兒說,“孩子們,現在我代表蚩尤工程指揮部,也代表何所長,不,何指揮長,正式邀請你們參與這個工程。不是等畢業,而是現在就參與。因為開發這樣全新的技術,迫切需要新的思維和新的血液——也需要十年二十年後的新領導。至於你們的學業,肯定不會耽誤,你們可以邊幹邊學,指揮部將選派最優秀的專業老師來帶你們。你們願意嗎?”
十一個孩子互相看看,因為此前已經有了共識,所以用目光促請薑元善出來表態。
薑元善說:“我們在飛機上就已經商量過了。用何伯伯的話,‘擔子很重,但我們責無旁貸’。”
“好,謝謝你們!謝謝你們的責任心!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聽到你們的好消息。”
徐媛媛、林天羽幾個七嘴八舌地說:“主席放心,我們絕不讓你失望!”
他們把主席圍在中間,興高采烈地閑聊著。嚴小晨很機靈,悄悄退出會議室,少頃,領著一個拿照相機的工作人員回來。工作人員用目光向主席請示,得到同意後,笑著說:“來,排成一排,我給大家合個影!”
孩子們當然高興,緊緊圍著主席,留下一張珍貴的合影。
主席在門口與他們一一握手告別。嚴小晨注意到,主席的手筋骨粗壯,堅硬有力,不像是學生出身,倒像是工人農民的手,肯定是他堅持體育鍛煉練就的吧。她還注意到一個旁人未曾留意的細節:主席同薑元善握手的時間稍長一些。看來,從何所長到主席,都已經暗暗選中薑元善作為“第一苗子”了。這除了機緣(隻有薑元善拍到了那段寶貴的錄像),更多的是由於薑元善本人的資質。作為國際大賽的金獎得主,薑元善確實是夥伴們中最出色的一個,至少是“最出色之一”吧。就拿他搶拍錄像這件事來說,雖說事有湊巧(這個不遵守紀律的家夥手邊有台數碼相機),但也說明他反應敏銳,常人不能及。
從進入夏令營開始,嚴小晨就對這位同齡夥伴保持著特別的關注。女孩子記性好,她一見麵就認出薑元善是當年薑營的牛牛哥。她四歲到六歲隨外婆回老家住時,兩人是青梅竹馬的玩伴,那段孩提時光是她最溫馨的一段記憶。可惜這段溫馨時光最後卻急轉直下,以一場邪惡的災難結尾,在她的幼小心靈中割出一道深深的傷口。那場災難之後,爸媽立即把她從老家接回北京,以後全家再沒有回過薑營。爸媽甚至連她的姓都改了(原來是隨媽媽的姓),就是為了讓她徹底擺脫那場噩夢。但是直到今天,她心靈深處的傷口仍沒有完全平複。
薑元善一直沒認出她,連起碼的印象也沒有。看來老家傳出來的消息是真的——自從摔傷頭部,可能還要加上那一次精神打擊,牛牛哥對受傷前的生活完全失憶。所以,這位頭上罩著光環的金獎得主,這位神采飛揚的福將,這位連主席和何所長都看重的年輕天才,這個看起來樂天隨和的陽光男孩,其實是很不幸的。六歲半之前的經曆對他而言是完全的空白。他沒有一個可資回味的溫馨童年,人生和人格都是殘缺的。
所以,小晨既關注他——帶著童年友誼的餘溫,也帶著女性的柔情;又下意識地躲著他——躲著逝去的噩夢,躲著曾經的邪惡。
那場在家鄉河邊發生的災難……真是不堪回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