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元善對影片中的這些內容並不陌生。早在上小學時,他就曾在老爹書櫃裏的醫學書籍中發現一本舊書,書名是《第三種猩猩》,扉頁上寫著“嚴豪2009年元月購於北京”。書中內容和這部電影大致類似。當時他半懂不懂地讀下去,倒也讀得津津有味。不過,文字畢竟趕不上視覺形象的震撼力,尤其是那段用紅外鏡頭俯拍的、如兵棋般簡潔的黑猩猩戰爭場麵——他不由得想,人類曆史也如一局兵棋啊,是否也有一雙眼睛在天上鳥瞰著這個大棋盤?!
這部片子結束了,時間已經將近淩晨五點。薑元善雖然看得有點亢奮,但不敢再熬夜了,畢竟兩三個小時後就有一個極重要的會議,可能連軍委副主席都要參加的。他熄了床頭燈,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入睡。這是他的一個優勢:既能高強度地熬夜,又能在任何情況下迅速入睡。這會兒雖然心緒難平,但他仍然很快進入了夢鄉。
他做了一個夢。
現在我是那個勝利部落的一員,是一隻幼小的黑猩猩。媽媽拖著我急急地走著,趕著去分一塊兒肉。我們去晚了,肉已經被分完,媽媽苦苦哀求,隻討到一根骨頭。媽媽貪饞地啃了兩口,到底還是疼我,戀戀不舍地把骨頭給了我。這是一隻前臂,上部被啃得隻剩白骨;下部還殘存著一些肌肉,一些黑色皮毛,還有五根細小的手指。我平常的食物是野果,媽媽隻給我吃過兩次肉,一次是吃野鼠,一次是分食一隻受傷的小瞪羚。我知道那是天下最好的美味,比青澀的野果好吃,比帶著酸味的白蟻好吃,甚至綿軟香甜的香蕉也比不上它。我垂涎地接過來,張嘴去咬那幾根細手指……但我猶豫地停下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能看到其他猩猩看不到的東西。我知道,就在這一刻,在黑沉沉的天上,有一隻紅色的獨眼在凝視著我們,帶著怒火也帶著痛楚。為啥會這樣?因為我們今天吃的不是野鼠和瞪羚,而是和我們一樣的黑猩猩,是我們的同類。為啥吃其他動物“他”不生氣,而吃同類就會惹“他”生氣?不知道,沒什麼道理。但假如我們一直這樣行事,總有一天我們也會被同類這樣生撕活啃。
媽媽見我拿著骨頭發愣,很久不咬一口,很奇怪也很生氣,對著我大聲吼叫。可是我仍然咬不下去,我在矛盾中煎熬。我很餓,我很饞美味的肉,不管它是不是來自於同類;我知道這樣的美味很難得,多少年才能吃上一次;我一直吃素的身體十分需要這點動物蛋白——當然,按說一隻年幼的黑猩猩不該懂得這些“科學知識”,但不要緊,進化之神已經把“身體的需要”轉化成對肉食的饞涎,我隻需遵從本能就行了。我想吃,可是在那隻紅色獨眼冷冷地凝視下,我又吃不下去,我害怕那隻眼睛中的怒火,更怕那目光中蘊涵的痛楚。
媽媽真的生氣了,哇哇吼叫著跑開了。現在隻有我孤零零地留在這兒,手裏攥著一根白森森血淋淋的斷骨。我是吃,還是不吃?忽然我聽到天上有人喚我的名字,還有篤篤的敲門聲……
薑元善醒了,是趙叔叔在門外喚他。他睡得太熟,連服務員的喚醒電話都沒聽見。他迅速跳出夢境,連聲答應著跳下床。等他匆匆洗漱後衝出去,其他孩子已經坐在餐桌前吃早餐了。
匆匆吃完早餐,小趙領著十一個孩子和兩名海軍戰士乘一輛中型客車出發。自從離開航母以來,這是第一次“把所有雞蛋放到一個籃子裏”,隻有何所長不在車上。客車後部與駕駛室之間被隔斷,車側拉著深色的厚窗簾,不知道車子是開往什麼方向。二十分鍾後,外麵的汽車行駛聲突然增大,夾雜著噗噗的排氣反射聲。車身向前傾斜,應該是進入了地下隧道。又開了十幾分鍾,客車停下,司機從外麵打開門。下車後,眼前是一個很大的地下停車場,停了不少汽車,基本上全是軍隊編號。一名戰士跑來,向趙秘書行了禮,帶他們進入會場。
會議室不大,環形桌子加上後排座位可以坐五六十人。此時,會場內已經有很多人了,國防部、總參、總裝、空司、海司、二炮、國防科工委等各路諸侯都來了,小小的會場成了各色軍服的展廳。與會者事先都不知道這次重要會議的內容,直到進入會議室後,每人才拿到一份材料,是有關這次與飛球遭遇的簡報。與會者都緊張地閱讀,考慮著這件事與本部門的關係。會場氣氛緊張又沉悶。
何所長已經提前到會,在會議室門口迎接孩子們。他滿眼紅絲,昨晚肯定過了個不眠之夜。他們走進會議室時,大家都用微笑和目光同孩子們打招呼。屋子裏的桌椅擺設都很普通,但薑元善注意到牆壁表層是軟的,四麵牆上沒有一扇窗戶,屋門厚得嚇人,但推起來又輕巧異常。他低聲對小晨說:“肯定是絕密會議室,很高級的,能防所有形式的竊聽,像激光啦,微波啦……”
嚴小晨同樣注意到了這些細節,輕輕點點頭。
指引者把孩子們和兩名軍士都安排在前排。環形桌對麵這會兒隻有一個人,是一位肩上三顆金豆的上將,年齡大約有五十多歲,那是今天的主持人,軍隊的楊總長。他特意繞過來,同十一個孩子和兩名海軍軍士握手問好,簡單寒暄幾句,然後回到主持位,繼續埋頭看材料;事發突然,連他也是三個小時前才知道消息。快到開會時間時,秘書從外邊進來,在楊總長的耳邊低語:“主席也來了。”
楊總長有點驚異,與會名單上原本沒有主席的,因為按照慣例,主席一般不會參加這種事務級別的會議,由此可見主席對這樁情報的極度重視。他起身到門口迎接。八點半,最後一批人來到,打頭一位是孩子們都熟悉的人——國家主席兼軍委主席。雖然孩子們事先已經知道這次會議會有高層參加,但沒想到主席居然親自與會,所以引發了一波興奮的騷動,但他們都很懂事,把興奮控製在禮貌的範圍之內。主席在環形桌對麵坐下,探過身子,笑著同孩子們及兩位軍士一一握手。厚重的房門無聲地關上了,主持人小聲征求了主席的意見,宣布開會。
會議直奔主題,首先放映薑元善錄下的那十二秒鍾錄像,一共放了三遍,其中第三遍是慢鏡頭播放,可以應觀眾要求隨時定格。與會人員屏息凝神地觀看,屋裏靜得能聽見心跳。
放完後主持人說:“這個隱形飛球的所有目擊者,包括十一個孩子、何所長、趙秘書、兩名航母維護軍士,這會兒都在這裏。大家有什麼問題,可以向他們詢問。”
與會者提了一些很具體的問題,多是影像和簡報中未包括的細節,比如飛球掠過甲板時,在場人員有沒有靜電感、震感,是否感覺到磁現象和熱度變化等。其中問薑元善的問題最多,畢竟他是第一個目擊者,又是錄下影像資料的人。孩子們和兩名戰士認真做了回答。詢問過程持續了一個小時,大家沒問題了。主持人說:“下麵開始專業討論,兩名戰士可以離開會場了,外麵有人安排你們返回航母。分手前再次謝謝你們。至於這十一個孩子……”
他用目光征求何所長的意見,老何立即說:“我建議全部留下。”
十一個孩子相互看看,心照不宣。這句話可以證實大家的猜想:何所長確實打算留下他們了,此生要與武器為伍了。楊總長點點頭,等兩名戰士離開,他請目擊者之一的何所長發言。
老何心頭很沉重,這種沉重在發言中明顯流露出來。他說:“各位已經看過這段寶貴的資料,可惜是性能一般的單反相機,又沒有可參照的背景,無法依據影像來確定飛球的諸參數。不過,我們對各位目擊者進行了情景模擬,又據此建立了數學模型。以下數據不敢說確實,因為時間實在太倉促,但它是我們目前能定下的最可靠的參數。請注意聽。”他緩慢地念下去,“這架魔鬼飛行器是標準球形,表麵非常光滑,球直徑大約八十米到九十米。在剛被發現時高度大約八百五十米至九百五十米,掠過航母時的最高速度大約是每小時二千米至二千五百千米,零加速時間大約為兩秒至三秒。飛球下方和側方有淡藍色噴流,估計是等離子驅動。飛球掠過航母後高度降為大約七百米至七百五十米,然後在懸停狀態突然消失,沒有任何中間過程。整個時間段內它對雷達完全隱形,僅有約十七秒鍾目視可見,其中十二秒鍾被小薑錄下。”
何所長停下來,讓聽眾消化這些內容,然後說:“昨晚我回京後,在盡可能廣的範圍內征求了各行專家的意見,以下就是這些意見的綜合。從技術上說,這個性能超凡的飛球有兩大突破。第一個是由可自由變向的等離子驅動,這種可變向驅動不同於現有的可變矢量噴管技術,它的噴口全部內置,噴口很小也很多,我們已經見到其下方和左側有噴口,估計球壁所有方位都有。駕駛者控製各方位噴口的開啟就可以實現升降、轉向或水平飛行。這種結構顯然比較煩瑣,從動力學角度看不是好的設計,我估計這是為了實現全隱形功能而不得已為之,這點下麵就要說到。第二個,也是更重要的突破,是全波段全方位隱形技術。這與眼下的飛機隱形技術完全不同,後者隻對某些波段隱形,隻對某些方向隱形,所以在雷達短波波段並非絕對不可見,至於在雷達長波波段或可見光波段就更不具隱形功能了。它也不同於各國正在研製的等離子隱形技術,因為飛球在十幾秒鍾內目視可見,但對雷達波仍然隱形——等離子隱形技術肯定做不到這一點。至於它為什麼會在十幾秒內被人看見,估計有兩個原因:一是操作失誤,駕駛員無意中把可見光隱形功能取消了;二是有意的,意在恫嚇我們。我個人認為,第一個原因的可能性大一些。”
但他馬上苦笑著強調:“但第二種原因也不能排除,因為——這種全波段隱形武器確實可怕,太可怕了!打個比方,敵我雙方現在都是全副武裝,但我方突然變成了瞎子和聾子。我們辛辛苦苦研製出來的、用以對付F-22的米波無源超視距雷達和紅外對抗係統都成了廢物,連目視方法都完全失效!你說以後這仗該如何打?曆史上隻有少數新武器能一舉改變戰爭態勢,比如雷達、潛艇和核武器,現在恐怕要加上這種全隱形飛球。”他心情沉重地搖搖頭,“昨天,飛球在航母上突然出現時,所有雷達毫無反應。在一艘性能先進的航母上,我們竟不得不靠肉眼發現敵情,用喉嚨喊話發空襲警報!而且,連這也是借助於飛球的可見光隱形暫時失效!太丟人了!作為一名武器專家,我很有挫敗感,實在無地自容。”
一時沒人說話,屋內氣氛相當沉悶。孩子們也真切感受到這位老軍工心中深重的負咎感。
何所長指指天花板,苦笑著說:“我甚至懷疑,當我們乘飛機回家時它會不會尾隨而至?我們讓目擊者分乘兩架飛機,就是為了盡可能防範它,但其實隻是心理上的自我安慰罷了。也許此時此刻,它正優哉遊哉地懸停在我們頭頂呢——反正吃定我們看不見它!”
會場中仍是沉默。
國家主席看看前後左右,笑著說:“怎麼,都被嚇著了?何所長這麼危言聳聽,是想強調這件事的急迫性和嚴重性。咱們別讓他給嚇著。既來之,則安之。隻要這玩意兒是地球人幹出來的,中國人也照樣能搞出來——那麼我的第一個問題是:它究竟是屬於人類的技術還是外星人的?有人對我說,這種隱形飛球遠遠高於現代科技水平,隻能是外星人的玩意兒。”他做了一個強調的手勢,“我對有無外星人持完全開放的態度。早在公元前2世紀就有一位古希臘哲學家麥特多裏斯說過,無限大的宇宙僅僅地球有人存在?其荒謬就像在一塊田裏撒下粟種卻隻有一粒發芽。既然宇宙中有地球人類這株苗,誰敢斷言它是一支獨苗?”
這番話在會場沒有激起漣漪。與會者都是腳踏實地的技術型人物,這個觀點對他們來說過於邈遠。隻有幾個孩子在點頭,林天羽低聲說:“外星人肯定存在!”
主席聽見了他的低語,笑著說:“是嗎?那我問問你,你如何猜測外星人的人性?他們的本性是善還是惡?”
林天羽沒想到主席點了他的將,有點兒著慌,“這個問題太大,我可說不好。”
主席環顧一下會場,側臉對主持人低聲說:“今天的與會者都是硬技術派,應該有幾位社會學家或生物學家。”
楊總長迅速看了主席一眼,沒有接話。他沒想到主席會提這樣的建議。這是一次非常務實非常緊迫的專業會議,不是學者的清談玄談,這樣的建議顯然很不恰當。楊總長把這句話看成主席徹夜工作後的失言——有關航母遭遇飛球的消息實在太突然、太令人震驚了,主席畢竟是文人出身,這樣建議也情有可原。楊總長禮貌地保持沉默。會場靜默片刻,這種靜默表明,大家其實也持同樣的想法。
何世傑感覺到了會場的情緒,不想表現得太迎合主席,但昨晚向主席彙報時,主席已經說過類似的話,他必須對主席有所交代,便輕咳一聲,說:“昨晚我遵照主席指示,谘詢了一些社會學家和生物學家。他們都說這個問題不好講,因為在科學家的視野中至今隻有地球生命一個孤例,無法用歸納法或統計法這類科學方法來做出可靠的推斷。但他們還是謹慎地說了一些看法,概括起來有兩種意見。”
主席饒有興趣,“哪兩種?你講講。”
“第一種意見是:我們當然不能草率地以人類的人性為樣本來推測外星人的本性,但畢竟這是目前條件下唯一可用的方法。”
“第二種呢?”
“第二種意見是:要想推測外星人的本性,首先要確定進化論是否在外星適用。如果適用,如果那兒同樣有冷酷的生存競爭,那麼外星生物也會有同樣的天性。”他向楊總長歉意地點點頭,以自嘲的口氣匆匆綰了個結,“基本是天玄地黃的玄談,聊備一說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