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5月,在寫給宋淇夫婦的信中,張愛玲還在為投資理財操心,“昨天去郵局,收到《中時》(即《中國時報》)獎金,匆匆裝入預先寫好的信內,掛號寄出,忘了支票背書。隻好請等下次有便的時候再去掛號寄還……我想買日元是長期的打算,毫無時間性質。”幾乎在同時,在給夏誌明的最後一封信裏,她講到身體的病痛,雖然都不是立時致命的疾病,卻讓她苦不堪言,疲於應付。為了防止皮膚病惡化,她自己想出了一個方法:每天二十多個小時照日光燈,以殺滅臭蟲卵。臉上敷滿藥物,隔一陣子清洗眼睛。應付病痛填滿了她每天的時間。一時勞累就感覺透不過氣來,隻能佝僂著身子走路。她寫信給林式同,表示想搬到亞利桑那州的鳳凰城或內華達州的拉斯維加斯去,隨信還附有她剪輯的相關資料。那裏氣候比洛杉磯更加幹燥,或許張愛玲覺得那樣的氣候於自己多病的身體更相宜。可是,一切都已來不及,安慰來不及,遷移來不及,她病痛多年的身體強於她的意念,就要先行放棄這個喧囂的世界。
老年的張愛玲瘦得露出骨形,顯得一雙眼睛又大又黑,尤帶著對這個世界的幾分遲疑。她潔淨到仿佛要將這世界給她的多餘血肉,都還給這世界。
這一年的9月8日,林式同剛剛回到家中,電話鈴驟響,是張愛玲租住的羅契斯特街公寓經理的女兒打來的,“你是我知道的惟一認識張愛玲的人,所以我打電話給你,我想她已經去世了。”林式同驚怔一刻,方才答道,“這不可能,我不久前才和她通過電話。”那一端的聲音卻無比清晰,“我們幾天沒見過她,也沒聽見她房間有任何聲響,估計她已經不行了。剛才我已通知了警察,他們馬上到。”
掛斷電話,林式同剛要出門,電話鈴聲再一次響起,他遲疑一下方才抓握起電話,“這裏是洛杉磯警局,您是林先生嗎?張女士已經去世,我們在這兒調查,請您20分鍾以後再打電話來。”
林式同飛車趕到羅契斯特街公寓,門前停著的警車再一次證實了這一突兀的消息。他乘電梯上樓,門開處是一條筆直的走廊,兩邊沒有窗,幾盞灰暗的頂燈在走廊裏落下片段的光亮與暗影。一直走到盡頭,左手開著的門就是張愛玲的房間。
此時,這扇習慣了對世界緊緊關閉的門大敞開來,警察和公寓經理正在裏麵忙碌。說明自己的身份後,警察讓他進入了房間。這是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走進張愛玲的私人空間,因為主人已經無法拒絕。
保暖的日光燈還亮著,平時總是打開來放送出聲音和來自世界的圖像的電視機關著,張愛玲躺在一張靠牆放著的行軍床上,臉朝向門口,頭發剪得很短,手腳自然而安詳地平放著。仿佛是在一次長久而安靜的對世界的凝望之後,她平靜地閉上了眼睛。她穿著赭紅色旗袍,映襯著身下的灰藍色毛毯,仿佛油畫中浮凸而出的畫麵,散發著一股淒豔恍惚的氣息。躺臥在這參差對比色彩中的她,顯得是那樣瘦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