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結束流徙安住下來,可放棄的存在方式已經成為一種習慣。張愛玲繼續放棄著對這個世界的念想--外物、奢念與浮名。她竭力讓自己成為一座孤島。因為她知道,原本,每個人都是一個孤島,在世界之外,也在世界之內沉浮,終將被時光之水淹沒。
無窮盡的因果網,一團亂絲,但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可以隱隱聽見許多弦外之音齊鳴,覺得裏麵有深度闊度,覺得實在
我想這就是西諺所謂the ring of truth,事實的金石聲
圓是不圓,萬千因果終成空
與張愛玲在台灣輕易紮根,沛然茁壯不同,胡蘭成在客居日本多年後,於七十年代中期回到了台灣,被中國文化學院聘為終身教授。可是好景不長,在又一波清算漢奸的風潮中,他受到強力攻擊,隻得意興索然地回到了日本,不久客死異鄉。
這一消息傳到張愛玲那裏,怕是已遲滯了不少時日。這時,張愛玲正在埋頭寫作她的一部重要作品,《小團圓》。那是她束心入筆,對胡蘭成的隔空回答。
在為數不多的朋友中,鄺文美、宋淇夫婦算得與張愛玲淵源最深、情誼最長的。宋淇促成了張愛玲與皇冠的牽手,徹底改變了張愛玲在異鄉的生活境地。其後半生最重要的作品,帶自傳性質的散文集《對照記》、《海上花列傳》白話本與《紅樓夢魘》盡數由皇冠出版。1984年,又是由宋淇牽線搭橋,香港邵氏公司拍攝《傾城之戀》,張愛玲拿到了一筆不菲的稿費。後來但漢章拍攝《怨女》,關錦鵬拍攝《紅玫瑰與白玫瑰》,也都是通過宋淇與張愛玲取得的聯係。
1985年深冬,張愛玲一次夜歸,因為走得急,到家感覺心口刺痛,深感年事已高,在異鄉隨時可能遭逢不測,寫信給宋淇夫婦,“剛巧幾天後有兩萬多存款到期,換了一家開了新戶頭,就填你們倆作beneficiaries(受益人),可以幫我料理。”唯有麵對這對夫婦時,張愛玲才表現出少見的任性般的依賴。她寫給他們的信總是絮絮叨叨,不複是寫給他人的那般簡潔清淡,許多不曾對其他人說的話,她都端給了他們。在信中,她囑咐他們“一有空就寫信”。宋淇夫婦見證了《小團圓》的誕生過程,也改寫了這部張愛玲唯一的自傳體小說的命途。
早在1975年,鄺文美、宋淇夫婦就接到張愛玲的信,說自己正在寫一個長篇《小團圓》,而且這部小說的觸因與胡蘭成的《今生今世》不無淵源。在她,自然是不肯讓世人隻聽男主角的一麵之詞,既是“傳奇”,那不如讓她這個更擅長寫傳奇的女主角來寫。僅僅隔了幾個月,18萬字的《小團圓》成稿就寄到了宋家。鄺文美、宋淇夫婦自然是馬上拜讀,且在十分認真地讀完後,由宋淇執筆給張愛玲寫了一封長達6頁的信。他擔憂此書的自傳色彩太過明顯,出版的話難免被台灣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利用為政治上聲討的把柄。他也擔憂正急於在台灣登岸翻身的胡蘭成,借此作品作為宣傳自己的噱頭。剛好,胡蘭成於一年前被台灣文化學院聘為了終身教授。宋淇的擔憂並非杞人憂天,1976年台灣再版胡蘭成的《今生今世》時,就在書的扉頁上扯出張愛玲做廣告,“較勁道,比本領,他徹底被擊敗了。但是,他贏得了一代佳人的垂青……”
宋淇勸張愛玲慎重修改《小團圓》,不要讓這部作品毀了自己在讀者心目中的形象,丟掉中文出版的市場。張愛玲聽從他的勸告,放棄了急於出版《小團圓》的念頭,將之留在身邊反複修改,這一改就是二十年。直到她離世的前兩年,她還在書信中與宋淇商量關於《小團圓》的修改事宜。《小團圓》似乎耗費了張愛玲太多的心力,在這二十年間她再沒寫過什麼像樣的小說。
盡管錢是生活的必須,張愛玲還是秉持--不屬於她的絕對不要一分。1990年《聯報》副刊想刊發早年的《哀樂中年》電影劇本,準備將稿費寄給張愛玲,張愛玲卻在信中說明,這部電影是桑弧編導的,她雖然參與了預寫過程,但不過是過問,當時隻拿了編劇費而未署名,現在她也不能冒領這筆稿酬。事事分明清爽,是她貫徹始終的人生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