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阿德裏亞諾·梅伊斯(2)(2 / 3)

那麼,我現在隻是自己想象的產物嗎?我是虛構出來的人,盡管我有自己現實的成因,但我是自成一體的。我每天細致地觀察並見證周圍的一切,我可以在第一時間意識到內心世界的無限性,以及我破壞的我與內心的聯係。我能將那些與現實斷掉的聯係再連接起來嗎?誰知道它們最後會在哪兒將我拉上來?到最後,一切或許都會證明是虛妄。不,我要小心保護我的想象,讓這想象出來的人生盡量完整。

我在操場上,在草地上,在大街上觀察那些五到十歲大的孩子,研究他們的行為方式,他們說的話,他們的遊戲,以慢慢地豐盈我對阿德裏亞諾·梅伊斯的想象。到了後來,我對他的童年已經有了十分具體的印象。我決定不編一個新媽媽。因為母親是我最美麗最神聖的回憶。但祖父不一樣,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想象關於他的一切。

真正的祖父該是什麼樣子的呢?在都靈,在威尼斯,在米蘭遇到的那些老人們跳進我的腦海。第一個會給我他的象牙鼻煙盒,還有他那紅黑格子相間的手帕;第二個會擦拭他的手杖;第三個戴著老花眼鏡,還留著兩撮尖尖的胡子;第四個走路的樣子很有意思,打噴嚏或抽鼻子的聲音大得嚇人;第五個嗓門兒很大,喜歡大笑。所以,我最後虛構出來的祖父是一個精明狡猾的老頭,他是一個睿智的藝術鑒賞家,對現代文明嗤之以鼻,所以他不願意送我去學校,寧願自己帶著我走很遠的路到城市的各個博物館和畫廊參觀,親自教育我。祖父帶著我去了米蘭、帕多瓦、威尼斯、拉文那、佛羅倫薩和佩魯賈,一路上,他跟我講解各種風土人情和藝術畫作,儼然一副專業向導的派頭。

與此同時,此時我又熱切地想過自己的生活。我意識到自己的局限,對自由的渴望不時掃過我的心頭,帶給我一種莫名的喜悅。這時候,我會深吸一口氣,感覺整個靈魂跟著肺部的起伏而跳動。一個人!一個人!做自己的主人!不是任何人的附庸,不用對任何人負責!我們今天去哪兒?去威尼斯?我們就去威尼斯!去佛羅倫薩?很好,那就去佛羅倫薩!我的心裏滿滿的都是喜悅。

我印象特別深的是在都靈的一個夜晚,那是我開始新生活後的第一周。其時太陽已經下山,我站在大道上,看見一隻鼴鼠鑽進一堆魚中。天空分外幹淨,似乎一切都被落日的餘暉鑲上了金邊。我生出一種強烈的自由感,那感覺讓我幾欲瘋狂。最後,我不得不強行把自己拉出來,結束那瘋狂的快樂。

從那之後,我還在改變外貌方麵下了很多功夫。我剃掉了胡子,換了一副淡藍色的眼鏡,頭發留長,增添幾分藝術的不羈氣息。經過這些改變之後,我看上去完全是另一個人。有時我會在鏡子前站定,和自己說話,情不自禁地大笑——

“阿德裏亞諾·梅伊斯,總的來說,你是個幸運的家夥!可惜我不得不給你這樣一副麵具,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都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要不是因為那隻斜眼,你看著會好看許多。事實上,你的長相確實很有特點,他們說,你很有個性。沒錯,女人們有時會嘲笑你,但那並不是你的錯。要不是他把頭發剪得那麼短,你現在也不至於要把頭發留這麼長,這是不得已的選擇。不管怎樣,打起精神來!女人們嘲笑你時,隻要自嘲一下子,也就熬過去了,你會熬過去的!”

接下去的日子,我都要一個人生活,隻為自己而活。即便我偶爾跟客棧老板、服務生、搞衛生的女人或鄰桌的某個人說話,那也絕不是因為我想找人聊天。現在的我討厭親密的接觸,並且我天生討厭謊言和欺騙。其他人也並不熱衷於認識我,相反,我的長相讓不少人拒我於千裏之外,可能我看著像是外地人。我記得有一次去威尼斯的時候,有個劃船的船夫非得說我是德國人,但我明明就是土生土長的意大利人,盡管我是在阿根廷出生。其實,真正讓我被當作異類的原因並不在這兒,原因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事實上,我誰也不是。我沒有戶口和身份證明,身上隻帶著米拉格諾的報紙——而那上麵寫著我已經過世並入土,盡管那是以馬提亞·帕斯卡爾的名義。

我並不怎麼介意這些事情,但我不能接受自己被人當作澳大利亞人。以前我從來沒有關注過“國籍”這個概念,以前我有太多其他的事情需要操心!可現在,我有很多空閑的時間,我漸漸習慣思考這些以前從來沒想過的事情。確實,我經常發現自己思緒飄飛,不知不覺地就想到了這些。不過,我必須要找點事情來打發時間——隻要我還在這旅途上。當我的心因為想那些事情而變得沉重的時候,我就得想辦法轉移注意力。有時我會寫字,在一張又一張紙上簽名,換著花樣地拿筆,以摸索出一種新的字體。但寫到最後,我總是會把簽名紙撕掉,把筆扔到一邊。為了避免寫信,我最好是聲稱自己是文盲。我能給誰寫信呢?這世界也不可能有人寫信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