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可說”與此不同。李商隱詩:“何當更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夜雨寄北》)那是心裏隱約著歸去的承諾,因此,離別才能作為對歡聚的向往,作為一種沉澱,從而具有情感意義。所以,即使是淒苦的“巴山夜雨”,也值得保存,因為它將在很多年以後,在西窗共語之時,升華為一種溫情。但對於柳永來說,西窗共語不過是一個跌碎了的夢想,當他因無法抗拒隱伏在內心深處的召喚,而再一次踏上坎坷征程的時候,他已經不再懷有夢想,他甚至不再懷有悔恨,隻有無邊的虛無在吞噬著自己的心。斯人不再,有誰來分享生命中的“良辰好景”、“千種風情”呢?在一個失去了時間的茫茫旅途中,又如何將它儲存為一個悠久的回憶呢?對於柳永來說,一次柔情就是一次拯救,而每一次的歡聚也都是他賴以抗拒這荒誕世界、寄托生命的最後的立足之處。這片溫情是如此的美麗,卻又是如此的脆弱,它無力抵抗那渺茫如線的功名之念,又怎能承載這沉重而苦難的人生呢?離別,使柳永告別了內心中的溫存,告別了心中最後一片礁石,人生又變成毫無意義了。在這樣的情境下,那些“良辰好景”、“千種風情”隻是從眼前飄過的雲煙,是從遠處傳來的嘈雜無序的聲音。無法把握感情的生命是空虛的,虛無的生命是無法體認意義的,虛無的生命更無法言說。因此,離別是一次意義剝離的過程,是對生命的再一次否定。離別是在訴說中存在的,當柳永在一首別情詞中聲稱自己無人可說時,它體驗到一個沒有任何目標的孤獨,那其實是生命的失落,而不是孤獨。
除了“無話可說”和“無人可說”外,在這首詞中,我們還能發現另一種言說,那就是自言自語:“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它不是表白,也不是解釋和宣布,而是對生活場景的模擬或重演。這種模擬和重演,意在人生的某個空白處,或難以把握的地方,構建一種個體體驗。這種體驗是淒涼的或絕望的,它所給出的是一個提前來到的場景,它甚至先於離別本身,它的出現否定了離別中的任何期待和掙紮,因而也就否定了離別本身的意義。當然,我們也能在柳永的詞中看到另一種模擬,如:“應念念,歸時節,相見了,執柔荑;幽會處,偎香雪。”(《塞孤·一聲雞》)它再現了一個溫馨的情境,從而也就填塞了人生中的一段空白,使孤獨的詞人在假想中回歸於溫情的生活,回歸一種平淡、親切的日常體驗。這一模擬情境否定的是奔波和孤獨,而奔波和孤獨在某種程度上,已是士人的個性標誌。但不論是哪一種模擬,都隻是個體的體驗,它隻是一種恐懼或逃避,是內心的渴望和虛擬的自我慰藉,是靈魂飄離自身的狀態,因此,模擬或重演也隻能是一種自言自語,而不是表達,這是一種特殊的言說方式,它在理性之外,在被壓抑的心靈深處,是一個士人最真實的內在體驗。
三
離別是一個痛苦的剝離過程,一種特定的、你所信賴的生活方式被從生命過程中分離出去,麵對著仍然延續的生命過程,你會變得手足無措,變得很惶恐。“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生命總在輪回之中,良辰好景仍然會不期而至,種種風情仍會不斷出現,但此刻,它們成為一種深深的擔憂,對柳永形成了莫大的困擾:他將如何麵對心底悠悠的別情呢?正是這曉風殘月所維係的一線憂傷,輕輕搖晃著柳永孤獨的小舟,它應該是一個孤獨者淒涼而且優美的生命感悟,但那即將來到的良辰美景會將它輕易地顛覆、背叛,那又將是怎樣徹底的虛無呢?未來正威脅著現在,使我們無處藏身。
別後的人生隻是一種蒼白虛幻的影像,單薄得毫無內容,因此,當那些曾夢寐以求的“良辰好景”、“千種風情”再一次從眼前飄過的時候,作為一個背叛者,柳永是不是隻能滿懷絕望地看著?如我們夢中永遠也發不出聲音的呼喊?永遠也追不上目標的奔跑?近在咫尺而又不能觸及,遊子的心會窒息,他清楚地看到了生命正被耗盡,並漸漸老去。
離別帶給柳永的是悔恨,而不斷的離別帶給柳永的就隻能是虛無。離別,對柳永來說,注定了是一條不歸之路,是自己和自己的告別,是靈魂的遊離和放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