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仙引柳永
才過筓年,初綰雲鬟,便學歌舞。席上尊前,王孫隨分相許。算等閑、酬一笑,使千金慵覷。常隻恐、容易蕣華偷換,光陰虛度。已受君恩顧,好與花為主。萬裏丹霄,何妨攜手同歸去。永棄卻、煙花伴侶。免教人見妾,朝雲暮雨。
曆史上與歌妓關係最為密切的文人,大約就是柳永了。在他大半輩子的漂泊生涯中,一座座青樓歌館就是人生的驛站,無處不在的淺斟低唱構成了生命的韻律。《樂章集》中留下了大量的詠妓詞和懷妓詞,這首《迷仙引》即其中的名篇,它借一位歌妓之口,真切地勾勒出一幅動人心弦的生命姿態,表達了詞人的一往深情。
這是位十分惹人喜愛的歌妓,甚至公子王孫們為買一笑而豪擲千金,也被她看得平常了。是什麼讓男人們如此動心呢?從“便學歌舞”和“千金慵覷”來看,既不是她的精湛技藝,也不是她的殷勤逢迎。那麼,是她的年少。所謂“才過筓年,初綰雲鬟,便學歌舞”,恰到好處地暗示出了一種初諳風情卻天真猶存的情態。正是這種原初的感性,悄然撩撥開了由燈紅酒綠所裝飾的人生假麵,滌除了歡場中的虛情假意。此時,千金買笑,也許隻是男人們發自內心深處的愛憐。不加掩飾的感性,展示了女人的美麗,但它同時也暴露出女人的柔弱——“容易蕣華偷換,光陰虛度”。生命是短暫的,美好的年華轉瞬即逝。古人將女子比花:“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複誰在?已見鬆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古人無複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劉希夷《代悲白頭翁》)所以,美麗和短暫,交織成了生命的本質。年輕的歌妓在青春之花開得正豔時,就已經聽到了颯颯的東風隨雨而來,看到了洛陽城東零落滿地的殘瓣。
美麗而柔弱的生命,隻有依靠溫情來嗬護。古代妓女們由於不受倫理的約束,能從迎來送往、真真假假之中,體驗到溫情,並將自己表現為溫情的符號,承擔著文人的感性理想。一顆年輕而敏感的心,尤其能感到情感對生命的意義。而走馬燈一樣的“煙花伴侶”所帶給自己的,隻是一個又一個溫馨的夢境,又一個接一個地在黎明破碎。於是她渴望有一份穩定的情感,能為柔弱的生命遮風擋雨。“已受君恩顧,好與花為主”,人生陌路上的兩情相悅,令人著迷,也令人懷疑,所以,這是一個顫抖著生命恐懼和希冀的呼喚,這個聲音是如此的微弱,又是如此的急切。它是一片風雨之中即將零落的花瓣的呼喊,它的深情和憂傷能夠洞穿曆史的迷霧,使我們感動和震撼。但是,當這位年輕的歌妓請求憐愛自己的恩客“好與花為主”時,她又能得到怎樣的回答呢?柳永並沒有給出回應,一個充滿了憂傷和希望的乞求,就這樣飄散在風中,沒有結局。年輕的歌妓在溫情中尋覓終身的歸宿,而大多數流連於歡場的文人,所尋覓的隻是片刻的溫情。即便鍾情如柳永,所能給予那些深情的回報,也隻是一個個愧疚。萬裏丹霞,攜手歸去,不過是一個夢幻般的泡影。這個美麗多情的歌妓,將生命的另一重本質——虛幻和無助,呈現在我們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