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迷失在無語的別情中(1 / 2)

雨霖鈴柳永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柳永有著壓抑不住的才華、敏感脆弱的氣質,卻屢試不第,蹭蹬仕途。於是,他沉湎於幽深款洽的歡情體驗,以抗拒造化弄人的命運,但他又不甘心就此沉淪,總是惦記著那遙遠的“帝鄉”和“黃金榜上”。他內心深處的流連和掙紮,成就了他頗具傳奇色彩的悲劇人生,也成就了那一首首綺靡纏綿的詞作,那是一個扭曲的生命所綻放出的一朵朵穠麗淒豔的花。

對於一個失意人生的漂泊者來說,離別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情境,它使得人在瞬間逸出一個溫情的歡聚,從而再一次領略此在人生的孤獨無依。在柳永不得不“奉聖旨填詞”的時候,他的士人之路就變得仄迫而渺茫,未來幽暗如漆。而那一段段短暫溫馨的歡聚,曾是他孑孓旅程中唯一的安慰。那每一個漸去漸遠的身影,都曾撫慰過柳永內心的創傷和悲涼,都曾寄托了柳永的一段生命。但,內心深處那一絲不絕如縷的功名之念,又使得他不斷而執著地演繹著離別的故事。離別,不但再一次將柳永拋置到這前途渺茫的仄路上,使他飽嚐到被遺棄的苦澀,離別同時也是一種內疚和悔恨:“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負佳人、幾許萌言,便忍把、從前歡會,陡頓翻成憂戚。”(《浪淘沙·夢覺》)因此,離別不僅是憂傷和思念,而且是對自我生命和溫情的雙重背叛。正是這一次次的背叛削弱了溫情的意義,給人留下無限的悵惘。

這首別情詞以寫景著稱:“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這兩段景色描寫,前一句壯闊、蒼茫,後一句秀麗、淒迷,風格迥異,但都是濃情勃鬱的好景致。連才華橫溢的蘇軾,都曾對這些妙曼的句子耿耿於懷,可見它們確實迷人。前者所描述的是一個廣闊無垠的空間,一葉孤舟,隨風飄搖在籠罩著無邊煙波和沉沉暮靄的江麵上,迷蒙而且壓抑,那是一個渺茫難卜的“書劍征途”,是一個遊子永遠也無法捕捉的未知;而後者所刻畫的是一個不能入睡的拂曉時分,涼風殘月之下,岸邊柳枝搖曳,是如此的清晰、幽靜,但這卻是一個難以憑藉的黑夜和白天的邊緣,優美的景色掩飾不住內心的殘缺和脆弱:“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難駐。歎後約丁寧竟何據”(《夜半樂·凍雲黯淡天氣》),那是酒醒之後不能回避的懷念和失望。

詩人,總是要掙脫無法容身的現實空間,而回歸到屬於自己的時間裏。但柳永的離別恰恰與此相反,它逃向一個永遠無法把握的空間,卻把所有的美好都變成遙遠的過去。無處歸依又不堪回首——就在分別的一刹那,我們看到,隱藏在柳永心中的功名之念和脈脈溫情,迎頭撞來,同時跌碎,成為雙重的空虛。人如轉蓬,隨風而起,在高低起伏的顛簸中,生命失去了方向,變得毫無分量。此刻,還能說什麼呢?隻有“無語凝噎”。離別,是人生難以麵對的一個空白,在這個空白中,我們不但失去了目標,我們甚至還失去了借以憂傷、怨恨、懷念的立場和理由。對於柳永來說,這空空蕩蕩的景色,恰恰宣示了又一個漂泊和皈依的輪回是虛妄的。在那淚水流淌的雙眼裏,隱藏著內心無言的恐懼。

一首離別的詞,應該有萬語千言,但在這首詞中,我們感受到了沉默的震撼。正是別離的一刹那,“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想到分別後的日子,“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前者是無話可說,後者是無人可說,雖然什麼都沒說,但它們卻道出了離別的深刻底蘊。

“無話可說”和“無人可說”,都是一種沉默。可是,不是有“幾許萌言”嗎?不是有“後約丁寧”嗎?那豈止是萬語千言,但為什麼不說呢!也許是一個個徒勞的輪回,使得柳永對情感世界喪失了信心。

從“千裏煙波,暮靄沉沉”的擔憂中,我們知道,柳永對自己的前程感到悲觀,身如漂萍,無處安棲,自己的才華和信念,根本無力承載那些“萌言”、“後約”,無力承載自己無處止息、又不甘沉淪的生命。那曾經一再被表述過的盟誓和期待,都在一次次的漂泊中化為縷縷輕煙,隻留下深深的悔恨和無言的憂傷。歡聚,已被那無法止息的功名之念擊碎,而一個沒有前途的男人還能給出一個回歸的承諾嗎?麵對著心愛的女人,麵對著那曾經深情沉湎過的朝朝夕夕,不能忘懷,又無法承諾,這是怎樣的一個難堪的時刻啊?所以,手拉得很緊,卻又無話可說。那是留戀和絕望在生命深處的纏繞和伸展,它將陪著柳永踏上那渺茫的孤獨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