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風波柳永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雲嚲。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隻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柳永在當時即詞名遠播,從宮中到域外,時人無不流連於那一往而深的脈脈之情。但這些詞作也被看作是“薄於操行”,不合時宜。其實北宋時代社會風氣相對寬鬆,文人沉湎於歌兒舞女實在平常,也不是寫不得,但表達的分寸卻至關要緊。“針線閑拈伴伊坐”作為一條界線,凸顯了柳永的尷尬和意義。
《畫墁錄》載,柳永不甘心久沉下潦,期望得到當朝宰相晏殊的幫助。“晏公曰:‘賢俊作曲子麼?’三變(柳永)曰:‘隻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針線閑拈伴伊坐。’柳遂退。”這一段對話是頗耐人尋味的。作詞為什麼被晏殊當做是拒絕柳永的一個理由呢?晏殊雖然也作詞,但恐怕更是以詩自鳴。宋祁《筆記》卷上說:“晏相國,今世之工為詩者也。末年見編集者乃過萬篇,唐人以來所未有。”所以,作詞對晏殊來說不過是餘事,而柳永乃專力作詞,傳世的詩隻有一首。在北宋,詩和詞有品格高下雅俗之分,柳永當然心知其意。
晏殊特舉出“針線閑拈伴伊坐”一句來說明自己和柳永的差異,表明了一個所能容忍的限度,這一點更有意味。晏殊自作了不少豔情詞,如“蕭娘勸我金卮,殷勤更唱新詞”(《清平樂》)等,顯然,他是不能以己之豔情來指責他人的豔情的。那麼,晏殊從這看來極為普通的詞中到底感受到了什麼特殊的東西呢?詞人寫豔情是有不同層次的,寫女子美麗的外貌,寫女子深摯的情感,寫女子哀婉的人生命運,等等。僅僅認取外貌和感情,那仍然是一種士大夫的情趣,是欣賞的態度,或是自我性情外化的形式。這裏麵不妨有感動,有同情,但唯獨沒有承擔。要承擔,就必須拋下士大夫的立場,設身處地,體認女子的命運。這一點關係到詞作者的人生出處,關係到詞人對士大夫這一文化角色的認同與否,所以,晏殊甚為看重。
“針線閑拈伴伊坐”,表達的是一個平淡而又真切的日常生活場景。日常生活,既不同於儒家的君臣大業理想,也不同於道家的虛靜淡然的境界,文人描述日常生活,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對文人理想的背叛。它是以真切的此在體驗,以平凡庸常的現實體驗,來否定那種或是動蕩奔波或是寂寥虛無的士人生活;並通過對日常生活的執著,確認了種種人生追求的虛妄,確認了隻有能真切把握的日常生活才是真實的人生。顯然,這裏麵所透露出的人生觀,對晏殊的士人理想構成了威脅。
和“蕭娘勸我金卮,殷勤更唱新詞”不同,“針線閑拈伴伊坐”是一種溫情的陳述。它們所傳達的雖然都是愛情的感受,但前者是一次感情事件,是一次激情的享受;後者則是一種感情的信念,是一個生命過程,是此在人生的托付和歸宿。“針線閑拈伴伊坐”是一個毫無欣賞性的情節和形象,它自覺遠離了戲劇性的情節,沒有花前月下,沒有把盞悲歌,沒有卿卿我我,有的隻是時光流逝中的默默守候。這意味著,作者所關懷的不是感情的發生,它以那種平易和悠長體現了對感情的回味和守護,而這種平易和悠長正是漫漫人生的節律,所以,它要表現的是情感對於全部現實生命的意義。這不是文人的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