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閑拈針線”中的生命承擔(2 / 2)

一個被士大夫階層所放逐的文人,失去了存在的依據,隻能認同溫情為自己最後的家園,並支持著自己漂泊無依的人生。“針線閑拈伴伊坐”正是一種安全的溫情,是一種溫馨而快樂的人生體驗!柳永對這種感情有著特殊的依戀:“應念念,歸時節,相見了,執柔荑;幽會處,偎香雪。”(《塞孤·一聲雞》)脈脈溫情創造了一個美好而完整的情境。在這個情境中,人可以避開一切風險和虛無,盡情地享受自己,把握自己的存在。“針線閑拈伴伊坐”就是對這一溫馨世界的真切守候。那種分分秒秒的關注,不僅是溫情的咀嚼,在這句詞的背後,我們還能感受到作者對離別的恐懼。

離別在柳永不是一個偶然的事件,而是一種命中注定的生存狀態。生就了的文人身份和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功名之念,總是在事實上和下意識裏給一次次的感情帶來災難和威脅。柳永在詞中經常用“人間天上,暮雨朝雲”這種悲哀的典故描述刻骨銘心的愛情,就使我們窺見了生離死別的陰影。即使當他沉浸在“恣情無限”之中時,仍深情地吩咐:“留取帳前燈,時時待、看伊嬌麵。”(《菊花新·欲掩香帷論繾綣》)這裏所表達的惜取時光、惜取感情的心情,實際上是對感情短暫的恐懼和留戀。這與“針線閑拈伴伊坐”的心情是一樣的。那就說明,有一種悲劇感在柳永心中先於愛情而存在,顯然,不能排除的功名之念使得柳永不能在溫情中徹底安頓生命。柳永不得不時時體驗愛情短暫無常。“針線閑拈伴伊坐”作為一種期望,它體現了柳永內心的愧疚和自責。感情生活的放縱已經斷送了他的仕宦前途,他隻好退守感情世界;而那無法擺脫的功名之念,又在動搖並傷害著他的溫情世界。溫情世界作為一個精神的家園,它和離別的恐懼是如此緊緊地糾纏在一起,構成了柳永的生存感受。正是它使“針線閑拈伴伊坐”一句彌漫著濃鬱的悲劇感,動人心魄。

正是這種生命感受,使得柳永全身心投入到日常的情感體驗當中,並使得他的情詞意蘊豐厚。他拋棄了文人本位,拋棄了優雅的姿態,從生命體驗上認同閨閣之情,這才能有情感的平等交流,才能有對苦難的承擔。幾乎每一次愛情都使柳永感到不安,甚至他的“羈旅行役”之怨幾乎都不能離開對於離別的悔恨。這就是承擔的勇氣。憑著這份勇氣,柳永總是直接進入閨情中,體會那種種的喜樂哀怨。從“針線閑拈伴伊坐”中,我們除了能感受到對日常生活的依戀和執著外,還能感受到一份柔弱和憂怨。這份柔弱和憂怨深深地震撼了我們,因為那是命運的希冀和無奈,是對痛苦的咀嚼。柳永正是完全進入了抒情主人公的情境之中,才能感悟日常生活,才有這種素樸而真切的感受,才能從平易的毫無情調的場景之中認取真情。但那卻是一種時時刻刻的感受,因而才是一種生命的感受。晏殊認為這一句詞使得柳永失去了文士的身份,顯然沒錯。

“針線閑拈伴伊坐”,撫慰、安頓了柳永焦慮的心靈;但是,它又顯得如此的蒼白和軟弱,反過來突出了人生的無常,使人領略到人生的悲涼。我們隻有認可這個悲劇,因為悲劇是有意義的,至少,它把我們心中的焦慮,轉化為一種悠長的哀怨之情;它把我們的荒誕感,轉化為一種對人生的留戀和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