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醉李商隱
尋芳不覺醉流霞,倚樹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後,更持紅燭賞殘花。
海棠蘇軾
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朦月轉廊。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中晚唐以後,詩人多不留意事功,而轉向自己的內心世界,通過獨特的個體體驗,再現出幽深婉轉而各具情態的生命之境。杜牧、李賀、李商隱、溫庭筠等,都是這樣的詩人。他們憑著卓絕的才華,不遑外求,而是從自身的存在性體驗中,開出一徑絕美之路。
《花下醉》和《海棠》是兩首優美而傷感的詩。夜深不眠,持燭賞花,前人皆歎其流連不返,惜花情深。這是不難理解的。花葉絢麗繽紛,花期短暫難久,難免使人哀歎聯想。初唐劉希夷《代悲白頭翁》詩雲:“古人無複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桃花人麵,皆轉瞬即逝,命運相同;而花的連年開落,又能凸顯出人類生命的有去無歸。所以,古人的愛花之情中自有一份深沉的哀婉。辛棄疾《摸魚兒》詞雲:“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表達的就是麵對殘花的無奈之感。既然無法挽回這稍縱即逝的春光,就隻能在這有限的生命中盡可能更多地把握它。李商隱和蘇軾,唐宋兩代詩人前後秉燭,傳遞的是同一份癡情。而這份癡情的背後,卻是人生短暫的恐懼和悲涼。古詩雲“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這兩首賞花詩皆得之於此。但古人的秉燭而遊,為的是增加生命的密度,是於悲涼中求一份熱鬧,表達的是人類整體的意願;而唐宋詩人的秉燭而遊,則為的是逃避喧囂,求一份獨處的真實,表達的是獨特的個人體驗。以花為伴,同遊寂靜,則有形影相吊、自我認同的含義。就此而言,李商隱和蘇軾同一機杼。
仔細涵詠,《花下醉》的意味與《海棠》詩又不盡相同,它的思緒更為複雜,情感也更為幽微深沉。李商隱性情敏感,又生活在一個令人傷感的時代,身世浮沉,情事迷離,難免會觸景傷時,流連於這一抹過眼煙霞。尋芳而醉,倚樹而眠,見出詩人對燦爛春光的迷戀,它是情感的放縱和沉溺。而蘇軾的“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朦月轉廊”,則有一份悠然之情,態度相對矜持。顯然,李商隱對人生比蘇軾多了一份天真。醉倒花叢,是詩人對此在生命執著追求、全身心投入的真情寫照。如果說舉燭夜賞是詩人對自我的體認,蘇軾所見的是“高燭”下依然輝煌的“紅妝”,而李商隱則隻能看到“殘花”片片,這其中的不同更耐人尋味。清人馬位《秋窗隨筆》稱李詩有“雅人深致”,蘇詩有“富貴氣象”,雖然隻是皮毛之論,但也算是看出了二者的差別。寂靜深夜中的華燈紅妝,顯示出超然出塵的清雅和安寧,這也是蘇軾麵對濁世的一貫姿態。那麼,李商隱為什麼偏偏欣賞這些凋零的殘花呢?
“尋芳不覺醉流霞,倚樹沉眠日已斜”,這就是所謂求仁得仁了,所以,醉眠花叢就應該是一種遄飛的興致,一份樂而不返的安逸。但樹邊醒來,夜深客散,留下的隻是無邊的寂寥,於是秉燭四照,唯有殘花點點,收藏著詩人的朦朧記憶和真切的憂傷。那麼,醉倒詩人的漫山流霞又在何處?白日裏的迷戀和沉湎,又收獲了什麼?這就是人生如夢的況味。蘇軾所謂“隻恐夜深花睡去”,就是刻意逃避著這場夢境,讓自己在夜色中也保持著清醒。這是一份絕頂的人生智慧。憑著這份通透人生的智慧,蘇軾總是假借著某種賞客的姿態,在人生的邊緣徜徉,警惕而機敏地和激情保持著距離,從而也就和空虛保持著距離。所以,蘇軾總能從熹微的光影和縹緲的淡香中,尋覓到優雅的海棠,並有能力使它在深夜裏也一直保持著優雅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