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李商隱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這是一首令人沉醉的詩,它飄忽不定的憂傷中,卻有著極為深沉的感動。可是,在詩人“惘然”歎息的背後,到底掩藏了什麼秘密呢?詩人沒有給出答案。所以,這又是一首使人倍感失落的詩。古往今來,多少人在它的字裏行間、詩裏詩外,進行著艱難的追尋,但除了那股濃濃的憂傷和朦朧的感動外,我們仍然什麼都不知道。也許,那些飄忽不定、了無著落的虛幻,正是它的魅力所在?如果確是如此的話,我今天所寫下的文字,隻能又是一個“惘然”。
前人殫精竭慮的研究,大多數是著眼於詩歌的事實部分,雖然未必確鑿,但從詩歌理解的角度而言,它們都是一條條試圖接近詩歌的小徑,通與不通,都負載了研究者對這首詩的領悟,因此也都是有意義的。我們將前人的觀點總結起來,大致有如下幾種說法。
第一種是寄托說。張采田雲:
“莊生曉夢”,狀時局之變遷;“望帝春心”,歎文章之空托……“滄海”、“藍田”二句,則謂衛公毅魄,久已與珠海同枯;令狐相業,方且如玉田不老。衛公貶珠崖而卒,而令狐秉鈞赫赫,用“藍田”喻之,即“節彼南山”意也……可望而不可前,非令狐不足當之,借喻顯然。(《玉溪生年譜會箋》)說這首詩是感於牛李黨爭時局而作。其中的衛公指李德裕,李黨首領,曾被李商隱稱為“萬古之良相”;而令狐即令狐綯,是牛黨的重要成員,曾提攜李商隱,又因不滿李商隱另投李黨而頗有怨意。這個解釋,體諒的是李商隱夾在牛李黨爭中的尷尬處境,並認為正是那些無法擺脫的是是非非的糾纏,使得李商隱產生了虛幻的感覺。這是可以說得通的。但又過於實在了,事實和詩歌的聯係有些牽強,而且詩中明說為“追憶”,則不可能是因感於“時局”而作。
第二種是悼亡說。朱彝尊曰:
此悼亡詩也。意亡者善彈此,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興也。瑟本二十五弦,一斷而為五十弦矣,故曰“無端”也,取斷弦之意也。“一弦一柱”而接“思華年”三字,意其人年二十五而歿也。蝴蝶、杜鵑,言已化去也。珠有淚,哭之也。玉生煙,葬之也,猶言埋香瘞玉也。此情豈待今日追憶乎?隻是當時生存之日,已常憂其至此而預為之惘然,意其人必婉弱多病,故雲然也。(沈厚塽《李義山詩集輯評》引)這個說法以斷弦暗喻亡故,詩中所抒發者乃是對某個情人或一段情感經曆的追憶。我們的確能從詩中感受到那種散不盡的哀傷之情。李商隱妻子早逝,漂泊江湖中,又有過多次沒有結局的情感經曆,並留下了慘痛的記憶。說詩歌表達了對某人的悼亡之情,亦有可能。但此“二十五而歿”者為誰?李商隱《無題》詩中往往隱去感情相關者的姓字,或以朦朧意象寫其思念之情,但像這樣連人之有無、死亡之事實一並隱去者,可謂絕無僅有。因此,悼亡一說,並無根據。
第三種是自傷說。何焯雲:
此篇乃自傷之詞,騷人所謂美人遲暮也。“莊生”句言付之夢寐,“望帝”句言待之來世,“滄海”、“藍田”言埋而不得自見,“月明”、“日暖”則清時而獨為不遇之人,尤可悲也。”(沈厚塽《李義山詩集輯評》引)認為詩歌詠歎了自己的懷才不遇。李商隱少時即因才高而為世所矚目,壯時詩文皆精,卻蹭蹬官場,長期逐幕。所以,內心怫鬱的愁悶之情,可想而知。這一說法以“滄海”、“藍田”句為內美未見賞識,是可以被接受的;但以“月明”、“日暖”句喻世道清明,就屬牽強了。而且,懷才不遇古者多有,所抒發者往往悲憤交加,不似本詩隻是憂傷,而且也難以和“此情”兩字貼合。所以,這一說法也難坐實。
其實,關於《錦瑟》詩本事的解讀,還遠不止以上這些。差不多所有文人的艱難處境,都曾被用來解釋這首詩,卻無一被證實。那麼,這首無蛛絲馬跡可尋的詩歌,要麼就包括了所有文人的悲傷境遇,要麼就什麼事實也沒有,這可能嗎?這不可能,李商隱雖然說“隻是當時已惘然”,但畢竟有個“當時”存在,特定的時間裏一定有特定的事件。但是這句詩還有一層意思,就是李商隱主動否定了“當時”和此刻在事件上的關聯,就隻讓那種起於過去的憂傷而朦朧的情緒,作為一種“曾有過的情境”再現在生命裏,並一直在生命裏延續著。那麼,我們也就不必非得追尋“當時”的故事,最妥當的做法,就是讓我們自己的經驗來認領這個優美而傷感的情境吧。如此說來,對這首詩的解讀不但是一件多餘的事,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我所能做的不過是沿著“自傷說”的路子,盡量虛化其實,強作解人而已。
“錦瑟無端五十弦”,通常的瑟隻是二十五弦,而此說五十,其典出《史記·封禪書》:“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朱彝尊從這個關於音樂的傳說中看到了“破”字,並從斷弦推出亡故之意。但就典故本身而論,則“五十弦”之不同於二十五弦者,在其“悲”。就詩歌本身而論,“五十弦”與“思華年”相呼應,隻能是指所詠者的年齡。“一弦一柱”,逐年逐歲地回味平生,大約也隻有到了五十歲左右才比較合適。顯然,這兩句詩說的就是人到五十,檢點平生,唯有悲傷。所謂“無端”即是難以把握緣由、無所依憑、難以理解,它可能隻是就典故而論,素女何以如此悲傷,難以知曉;也可以就“思華年”而論,指人生如梭,忽焉已是五十,卻蹤跡全無。也就是說,這一句最平實的解釋,就是指檢點人生,半生如夢,生平事無所列舉,唯有深深的悲傷,縈繞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