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民間外,宋代朝廷之中也有“白席”。據《武林舊事》記載,南宋皇上過生日,先要由樞密院官員引領軍官上壽,再由百官恭進美酒吉言,祝皇上千秋萬歲,然後皇上要擺宴招待夠級別的大臣。此時,便有閤門官即官方“白席”大聲呼喝:“不該赴坐官先退。”那些沒資格赴宴的官員,隻好一邊咽唾沫去了。
閤門官的正規稱呼是閤門使,掌供奉乘輿,朝會遊幸,大宴引讚,引接親王宰相百僚藩國朝見,糾彈失儀。官方“白席”多由武將中的外戚勳貴擔任,一是出身好政治可靠,二是口號喊得響,因此其工作雖然簡單,一般人也夠它不著。
一等二等幫閑都沒份兒的人,隻好如《都門紀勝》所言:“其猥下者,為妓家寫簡帖取送之類。”混到這個地步,幫閑也就沒有多大意思了。
魯迅先生對幫閑階層的評價是:“必須有幫閑之誌,又有幫閑之才,這才是真正的幫閑。如果有其誌而無其才,亂點古書,重抄笑話,吹拍名士,拉扯趣聞,而居然不顧臉皮,大擺架子,反自以為得意,——自然也還有人以為有趣,——但按其實,卻不過‘扯淡’而已。”對於吃喝幫閑,亦當作如是觀。
文餘雜碎兒·續“閑行”三六九
金冬心賦詩為鹽商解圍之事,張中行等諸名家在詩文中都曾提及,我們家老頭兒汪曾祺也寫過一篇小說《金冬心》。這是他唯一的一篇以曆史人物為題材的小說。他之所以寫這麼個東西,就是因為對於這一情節印象頗深,並多次興致勃勃地向我們講述過這個故事。但此事最初見於何處,卻未曾聽他提起,大概是覺得跟這些沒文化的子女說了也是白搭。
經友人曹鵬兄熱心提供線索,如今終於從清人牛應之的《雨窗消意錄》卷三中查到了有關記載:“錢塘金壽門農客揚州,鹺商慕其名,競相延致。一日有某商宴客於平山堂,金首坐。席間以古人詩句飛紅為觴政。次至某商,苦思未得,眾客將議罰。商曰:‘得之矣,柳絮飛來片片紅。’一座嘩然,笑其杜撰。金獨曰:‘此元人詠平山堂詩也,引用甚切。’眾請其全篇,金誦之曰:‘廿四橋邊廿四風,憑欄猶憶舊江東。夕陽返照桃花渡,柳絮飛來片片紅。’眾皆服金博洽。其實乃金口占此詩,為某商解圍耳。商大喜,越日,以千金饋之。”這也算是對老頭兒有個交代吧。
這麼點東西居然能夠鋪陳成一小說,而且很有看頭,也算汪曾祺有本事。文中極有味道的金冬心所赴之宴的菜單:“涼碟是金華竹葉腿、寧波瓦楞明蚶、黑龍江熏鹿脯、四川敘府糟蛋、興化醉蟶鼻、東台醉泥螺、陽澄湖醉蟹、糟鵪鶉、糟鴨舌、高郵雙黃鴨蛋、界首茶幹拌薺菜、涼拌枸杞頭……熱菜也隻是蟹白燒烏青菜、鴨肝泥釀懷山藥、鯽魚腦燴豆腐、燴青腿子口蘑、燒鵝掌。甲魚隻用裙邊。花魚不用整條的,隻取兩塊嘴後腮邊眼下蒜瓣肉。車螯隻取兩塊瑤柱。炒芙蓉雞片塞牙,用大興安嶺活捕來的飛龍剁泥、鴿蛋清。燒烤不用乳豬,用果子狸。頭菜不用翅唇參燕,清燉楊妃乳——新從江陰運到的河豚魚。……隨飯的炒菜也極素淨:素炒蔞蒿苔、素炒金華菜、素炒豌豆苗、素炒紫芽薑、素炒鳳尾——隻有三片葉子的嫩萵苣尖、素燒黃芽白……”這些當然不是金農當年的吃食,而是老頭兒為冬心先生設計的菜單,是他多年所見所聞所嚐的飲食精華之薈萃。單從這一點上看,我們也確實不算有文化。
關於白席人的記載陸遊之前便有之。《東京夢華錄》卷四“筵會假賃”,就提到了這種特殊的職業:“凡民間吉凶筵會,椅桌陳設,器皿合盤,酒簷動使之類,自有茶酒司管賃。吃食下酒,自由廚師。以至托盤、下請書、安排座次、尊前執事、歌說勸酒,謂之‘白席人’。”
清代梁紹壬在《兩般秋雨蓭筆記》也有近似描述:“湖南麻陽縣某鎮,凡紅白喜事,戚友不送套禮,隻送分金,始於一錢而極於七錢,蓋一洋之數也。主人必設宴相待,一錢者隻準食一菜,三錢者三菜,五錢者遍肴,七錢者加簋。故賓客一時滿堂,少選一菜進,則堂隅有人擊小鉦而高唱曰:‘一錢之客請退。’於是紛然而散者若幹人。三菜進,則又唱曰:‘三錢之客請退。’於是紛然而散者又若幹人。五錢以上者不擊,而客已寥寥矣。此事未見虛實,而窮荒陋俗,容或有之。餘思此堂隅高唱者,或猶是古之白席之風。”文中多說的“一洋之數”,是指一塊銀元的重量,大約為七錢。這類職業居然曆數百年而不衰,可見市場對其確有需求。直到今日,宴席上的白席人雖然絕跡,但在其他領域拍馬屁瞎白活的人仍間或有之。
吃喝幫閑中,“其猥下者,為妓家寫簡帖取送之類”。沒本事的人,能為妓家跑跑腿混口飯吃,其實不算跌份兒。因為妓家之中也有文化人。唐朝時,酒宴之上常設有“酒佐”,也稱“席糾”,其職責就是讓大家吃好喝好玩好。這類角色常由伎女充當。一流的“席糾”必須具備三種本事,一是“善令”,即熟悉各種酒令,會說好話,以便活躍氣氛;二是要“知音”,即擅歌舞,能度曲;三是要“大戶”,就是有酒量、能豪飲。三種本事兼而有之,往往就能成為名妓(並非名記)。據說妓業名人薛濤,便是一出色的“席糾”。一次,一個附庸風雅的黎州刺使請人喝酒,席間要行《千字文》令,令格為,取《千字文》一句,句中須帶有禽鳥魚獸之名。此刺史帶頭,說了一句“有虞陶唐”,一開頭便鬧了笑話,把“虞”硬當作“魚”了。大家礙著他是當官的,兼之吃了人家嘴短,隻好竊笑。輪到薛濤行令時,她有意說了一句“佐時阿衡”。黎州刺史十分淵博地指出,此四字無魚鳥,遂命罰薛濤酒。薛濤從容答道:“‘衡’字尚有小魚子,使君‘有虞陶唐’,都無一魚。”賓客遂大笑。這般幫閑手段,絕非一般人等所能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