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先生說危難之際摔成了瘸子,真背時啊,開始咬牙往前走,沒邁出腳摔倒了,心裏萬分恐懼,心想完了,這遭完了,我走不了了,要掉隊了,可又不甘心,不想就這麼落在共產黨手裏,我站在那裏心裏像墜了鉛,嘴上說你們快走吧,不要管我,而心裏是希望大家不要丟下我。雷覺說楚向你別胡說了,怎麼會丟下你不管呢,咱走一起走,留一起留。其他人也一起安慰我。雷覺摸黑給我做檢查,用手在我傷腿上摸來摸去,說骨頭沒斷,是扭了筋。他的診斷沒使我高興起來,骨折與扭筋的實際情況並沒什麼不同,總之是不能走路了。半老頭發起急來,說不能停下來,一定不能停下來啊,民兵在那條路上追不到我們,會找到這條路上來。雷覺說沒錯,他們會追過來的。建越說那就糟糕了。安和問附近有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半老頭說沒有。賈開說那就離開路上山,先藏起來。半老頭說山上有狼。賈開說我們不怕狼。半老頭說一群好幾十,能把我們連骨頭吃了。我們都不吱聲了。過會兒老萬說往前十裏是他老姑的村,不行就去那兒躲兩天。安和問那裏是否開始土改?老萬說不曉得。建越說就算那裏沒土改,能躲,可楚向怎能走到呢?賈開說沒問題,我背楚向大哥走。說著就要背,我說不行不行,我分量太重,背不動的。賈開不由分說把我背起來,一步一步向前邁,沒走多遠就踉蹌起來,怕摔著我不得不放下。建越說我來,就接過來背我,他比賈開走得遠一些,也就是十幾步的樣子,再就邁不動步。接著是安和,瘦小的他,竟無法使我的腳離開地麵,試了幾試隻得放棄。這時老萬把手裏替半老頭拿的東西交給賈開,從安和那裏接過我,背起來,我龐大的軀體壓在他那比安和還幹巴瘦小的身架上,就像狗熊馱在小毛驢背上那般不相稱,我不抱多大希望,心想一旦老萬也背不動,我就放棄與大家同行,決不像順東那樣也要拉別人墊背。抱著這樣的心理,我等待著老萬停下來。然而老萬就像懂得我的心思那般一直不肯停下來,也沒有氣力漸衰的跡象,腳步堅定有力,喘氣也很平緩,這時我開始對老萬產生信心,相信他能夠把我帶出險境。重見生機不由使我對老萬生出感激之情,貼著他的耳朵說:老萬你真有勁頭啊。老萬說隻要肚裏不缺飯食,我能把你一直背到淄城。我說你要累了,就歇一會兒再走。他問我多少斤?我說隻怕有一百七。他說這不算什麼,俺們挑擔子一上肩就是二百斤開外,趕個集來回四十裏。我問一路不停?他說不停,累了換換肩,餓了往嘴裏填口飯。
走著走著天就放亮了,晨曦中看見遠遠近近被霧籠罩著的村莊。大家不由擔起心來,怕被下地的人看見,不敢再往前走。老萬把我放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說前麵向左拐就是他老姑家村,是去還是不去?安和說小心為上,去躲一躲吧,等天黑了再走。雷覺不讚成,說咱們頭上也沒貼字,誰會知道是被追捕的人啊。建越說就算不知咱被追,可一眼能看出是出逃的人啊。說著用眼瞄向半老頭和他的小老婆。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一起把目光投向這一對老夫少妻身上,晨光裏,大家終於看清了那小女子的模樣,她二十出頭年歲,麵皮白嫩,眼睛大大亮亮,腦後有一個烏黑發亮發髻,穿一身綠綢斜襟夾襖,腳蹬一雙黑緞繡花鞋,從上到下鮮亮俊美。再看那半老頭須發已經花白,臉上溝溝壑壑,一副老態這般的老夫少妻,倉皇奔走,十分搶眼,一看便知是富戶人家。許是半老頭也從大家的目光中意會到這一點,於是歎了口氣,說還是躲一躲的好,不可大意失荊州啊。多少年後,每逢我想到倒黴的半老頭兒,眼前就浮現出他說“不可大意失荊州”時悲傷無奈的苦相。
我們聽從半老頭的話,一行人往老萬的老姑家去。一進門,那一家人就像大白天見了鬼似的,嚇白了臉半天說不出話,緩過神兒後老萬的姑父才告訴我們,田莊的民兵剛剛來過,查問田莊的萬勝利帶沒帶一夥人來。我們一起怔住了,心想他們是怎樣跑到我們的前麵,又是怎樣想到我們會在這裏落腳?我們煞是後怕,假若我們早到一步,肯定給逮個正著。麵對眼前的局麵,我們曉得躲在這兒肯定是不行了,追捕我們的人說不定會再來,而繼續往前走,又隨時有撞上他們的可能,老萬本以為他們不知道這條路,卻錯了。根據情況分析,他們在大路沒追上,便想到我們會翻山走這邊的路,就包抄過來,就追查到老萬的老姑家。冤家路窄,現在他們像幽靈一樣出沒在這一帶山間,不達目的不罷休。大家都清楚現在處境凶險,都閉口不語,隻在心裏盤算著何去何從。這時半老頭與老萬的姑父扯談起來,能聽出他們互相認識,半老頭告訴他我們要去淄城,白天斷不能行走,得躲起來,問他在鄰村有沒有熟悉的人家,借一下宿。老萬的姑父聽了不住地搖頭,說這四周的村都開始土改了,嚴得很,哪家也不敢收留生人。雷覺問山上有沒有破廟山洞之類藏身地?老萬的姑父說沒有廟,洞有一個,可在山旮旯裏很不好找。雷覺說老伯你把我們帶去好嗎?老萬的姑父又搖起頭,說不中不中,我帶你們走,要叫他們知道一家人就毀了。老萬央求說姑父你得幫幫他們,他們要是叫田莊的人抓到一個都活不成。老萬的姑父唉聲歎氣,說如今這世道誰敢管別人的事啊。老萬的臉色很不好看,過會兒看著他老姑說,姑,俺們都沒吃飯,給俺口吃的吧。老萬的老姑倒痛快,揭開鍋蓋,從裏麵拾出地瓜和玉米麵餅子,大家就一通大吃,這時我不由記起老萬說的隻要肚裏不缺飯食就能把我背到淄城的話,心想吃了這一頓,誰又知還有沒有下一頓呢?吃不上飯就算老萬想背也沒法子背。想到這一層我問老萬的姑夫能不能在村裏買一頭牲口?老萬的姑父問啥樣牲口?我說隻要能騎哪樣都行。老萬的姑父把頭搖了又搖,說:能馱人的牲口都在大戶,這個時候都等著充公,誰敢賣啊。老萬說用不著買牲口,我能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