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武厲沒有等到對他的審判。八路軍給出的理由是,他在押期間企圖逃跑,被看守他的八路軍戰士當場擊斃。時間是在夜晚。而真實的情況與他的夢遊有關,時間與八路軍所說的一致。當天晚上,一座早就廢棄的院落裏,看守的八路軍戰士因為連日的征戰疲憊不已,他抱著步槍,靠在門框上香甜地睡著了。初春的季節,夜很靜,城市很安寧。張武厲也睡著了。躺在黑暗中的張武厲,從來沒有睡得那麼死,那麼沉,仿佛他一生的緊張都卸了下來。已經是後半夜了,屋內屋外的兩個人,各自的夢境進入了下半場。後來張武厲激靈一下站了起來,他很快地掙脫了捆綁在身上的繩索,像是無數次在張家大院那樣,他的行動絲毫沒有羈絆,他甚至脫掉了上衣,赤裸著來到窗前,木製的窗欞已經快要腐朽了,他沒費多大的勁就解除了脆弱的防護。他從窗戶裏鑽出來。月光輕柔地灑在院落裏,八路軍戰士靠在門邊的牆上,輕輕的鼾聲起起伏伏。張武厲的腳步落在地上,輕得像是隻貓,他路過八路軍戰士身邊,沒有停留,他繼續向前走,然後右拐。他完全是按照張府的行進路線在走,穿過一個小門,是一個更大的院子,仿佛是他們家的花園,月光像是一床輕薄的被子,蓋在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戰士們身上。張武厲的腳步輕盈而有節奏,他小心地繞過每一個戰士的雙腿,他在每一個戰士的身邊站立了有幾秒鍾,他舉起右手,用手比畫著槍的姿勢,對準戰士的頭部開了一槍,“啪”。那個令張武厲心醉的夜晚,他的夢遊內容豐富而富有挑戰性,他一共用手擊斃了五十六個八路軍戰士。然後,他順著原來的路線,返回到後院,顯然,超負荷的夢遊帶給他的是興奮,因此,在他返回的路線上,他顯然忘記了窗戶,忘記了他從那裏爬出來的窘相。他直接走向大門,他推了一下,沒有推開,加了把力,門仍然沒有開,卻發出了極大的響聲。值守的戰士從夢境中驚醒,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一個赤裸上身的男人,他本能地拉動了槍栓,衝著赤裸上身的男人開了一槍。槍聲把前院所有的八路軍戰士都震醒了。他們持槍闖到後院,發現,在那間關押犯人的屋門上,趴著一個赤裸上身的男人。開槍的八路軍戰士還不知道這個已經被他打死的男人是誰,他說:“他從前院過來,一定是來救張武厲的。”
我的二舅張武厲,就這樣莫名地死在一個陌生的院落,一個陌生的夜晚。後來他的屍體被放置在了馬市大街最顯眼的地方示眾,因為八路軍覺得還是給老百姓一個交代。他的屍首由八路軍戰士看護著,那是個年輕而羞澀的小戰士,他從來沒有見識過人們對一個無法呼吸無法言語的屍首的恨,他們想把他從那個樹上搶下來,被小戰士製止了,他們隻能用口水吐,用鞋去砸,還有幾個人,徹夜守在那裏,他們在訴說他的殘暴。他們是正月期間受刑者的家屬們,他們來自四麵八方,其中兩個還來自遙遠的南方,一個叫做江西的省份。那是一對母女,是死者的母親和妹妹。她們的親人是被一匹烈馬拖死在A城的大街上的。她們說她們走了有兩個多月的時間才找到這裏,她們想要把親人領回家,可是現在,都找不到他一具完整的屍體。她們說幾句就向張武厲的屍首吐幾口唾沫,一直到她們口幹舌燥,再也吐不出任何的口水。小戰士,他的臉在月夜裏微微地有些發燙,他感覺,她們痛恨的那個人仿佛就是自己。
還有一個挺著肚子的年輕姑娘,她每天都站在稍遠的地方,靜靜地看著張武厲的屍首。她沒有什麼過激的反應,她隻是那麼看著,有時候流淚,有時候微笑,有時候低頭沉思。有個下雨的夜晚,她拿到了一件大大的黃色的軍衣,請求小戰士給張武厲披上。小戰士沒有答應,他說,這你得請示首長。
張武厲的屍首,並沒有在那裏示眾多久,某一天的中午,他的屍首,還是被憤怒的群眾搶奪了下來,他們像饑民爭奪一塊麵包一樣,把他撕得粉碎。據我母親說,張如煙也一直跟在那群瘋狂的人群後麵,她默默地跟著,她會撿拾從人群中丟下來的一片衣衫,一截斷臂,一隻腳,幾縷頭發,一個不完整的鼻子。情緒激憤的人群還是注意到了那個特殊的女子,他們沒有對她的行為作過分的反應,他們甚至主動地為她讓道,讓她能夠順利地撿拾到張武厲衣服上的一個紐扣,他們全都停下了失控的舉動,站在那裏,表情麻木地看著她,捂著大大的肚子,一步步地挪動著腳步,緩緩地來到目標物前,艱難地彎下腰,或者蹲下,用有些浮腫的手,抓住了那枚紐扣。那一刻,憤怒的人群安靜了下來,仇恨從他們的眼裏暫時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