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1 / 2)

張洪庭又抬頭看了看未完工的塔,“我不管誰攻城不攻城,不管你人手緊張不緊張。你看看這個爛攤子,眼看要封頂的塔,多可惜。你得給我籌措些人,把工人們沒有完工的活都幹完。就是八路軍攻進來了,就是世界末日來了,我也要把我的塔建好。”

張武厲麵露難色,“爹。這不可能。塔重要還是城重要。您老可得好好考慮考慮。”他說著便不辭而別。

剛出張府,張武厲看到了張武通的軍用吉普車疾馳而來。吉普車在他麵前猛地一個急刹車。塵土濺了他一身。車玻璃搖下來,露出張武通的臉,“老弟,你還在為汪主席賣命啊?汪主席可都死在日本了。臨時政府也早就名存實亡了,綏靖軍也沒了。齊司令也跑得無影無蹤了。聽說,日本人正準備投降呢。”

“那又怎麼樣?”張武厲說。

張武通恨鐵不成鋼地說:“樹倒猢猻散。我的傻老弟,你醒醒吧。還守什麼城,快回家收拾收拾,把金銀細軟什麼的趕快打包,準備跑吧。”

張武厲的身體顫抖著,“我哪兒也不去。人在城在,人不在,城也不在了。”

張武通搖了搖頭,“真是個迂腐的軍人。我不管你了。我回家問問老爹走不走。你們要是不走,我可誰也管不了了。”

“你的城市夢想呢?”張武厲問哥哥。

張武通苦笑了一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保重了老弟。”說完,吉普車一加油門,衝進了張府。

張洪庭攔住了張武通的吉普車。他把對張武厲說的那番話重複了一遍,他說:“我迫切地想看到一個完整的塔。”

張武通仰頭看了看,他憂鬱地問:“爹,這座塔對你就那麼重要嗎?”

張洪庭點點頭,“重要。它比我的命還重要。”

張武通說:“好吧,我去給你找工人。”

當張洪庭等著兒子張武通給他找來工人時,張武通實際上已經帶著自己的老婆孩子,偷偷地出了城,一路狂奔著向河南方向逃去。他一路輾轉到了鄭州,在一個軍用機場,乘坐飛機去了重慶。張武通逃過了在A城的審判,卻沒能逃脫命運的安排,後來他還是以漢奸罪被送上了南京的軍事法庭。

張洪庭期待著完工的那座塔,終於未能如願。他的等待隻是張武通空蕩蕩的房間,他大罵著這個不孝兒子,急火攻心,昏倒地椅子上,身體跌在地上,頭破血流。在床上一躺就是幾天,張洪庭感覺像是躺了有好多年,透過窗戶,那座塔那麼清晰地映入眼簾,他喊了許多遍,沒有人回應,張府像是一座空府,丫環不在,管家也不在。他隻有強撐著從床上爬起來,他那麼想要爬到塔上去,他仿佛看到自己站在塔端,俯視芸芸眾生,A城,在他的眼裏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點。他顫巍巍地下了床,走出了房間,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那座塔,他的眼睛指揮著自己虛弱的身體向塔一步步地挪過去。他滿身大汗,終於挪到了塔邊。真靜啊!自己的呼吸聲是那麼響。他走了進去。裏麵黑糊糊的,他依稀看到了塔端,有一個自己在向他招手,他看到的自己是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站在塔端耀眼的光明之處,他說:“我來了。我上來了。”他一步步地向上攀登,向上。

A城,是一座毫無防備之城,一座虛弱之城,一座潰敗之城,是一座沒有意誌的城市。八路軍並沒有太費周折,便順利地進來了。張武厲的軍隊潰不成軍,紛紛舉槍投降。隻是日軍做了頑強的抵抗,他們與八路軍在西城一帶展開了激烈的巷戰。戰鬥持續了有半天左右的時間,他們的指揮官在堅持到最後一刻時剖腹自殺。

那是A城的節日,遲到了太長的時間。那一天,全城張燈結彩,大紅燈籠高高掛起。人們不約而同地向塔上張望,塔上黑漆漆的,沒有人懸掛在那裏。

第三天,在八路軍的臨時指揮部,老楊接待了我母親的來訪。我母親滿臉愁容,她說她是來找她的父親,我的姥爺的。他已經消失三天了,我母親問:“你們是不是把他抓起來了?”

老楊說:“沒有,審判漢奸的工作還沒有開始。你父親,他到底是不是漢奸,會不會得到人民的審判,A城的老百姓最清楚。我相信,你也比我清楚。”

我母親說:“那他會去哪裏?”

母親從八路揮指揮部回到家,家裏已經是破敗不堪,到處都是衰敗的景象,花園裏的花都枯萎死了,小徑旁的冬青樹被人踩得撲倒在地上,每個屋子的門都是大敞的,以前那裏麵都隱藏著一個個的秘密,而如今,秘密早已隨雨打風吹去。偌大的院子裏隻剩下她和姥姥兩個人,我的姥姥,她曾經長久地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之外。她走出了自己製造噪音的屋子,看著滿院子凋敝的景象,她疑惑地問我的母親:“現在是什麼世界?”

我母親沒法回答姥姥的疑問。因為她也不知道,因為隨後而來的關於塔的留與毀的爭論,使她更加地感覺到,長久以來,留在她內心深處的恥辱的印跡在一點點地退去。

一個晴朗的上午,我母親打開院門,看到了一個英俊的年輕男人,年輕男人手牽著一匹戰馬,他笑著說:“我來還你的馬。”那人笑的模樣酷似黃永年。他解釋說,正是那年她的這匹馬救了他,不然,他會在去尋找一座山峰的路上死去,“這匹馬真好啊,它奔跑起來像是風。”馬沒有把他帶到一座可以雕刻的山峰,而是把他帶到了八路軍的駐地。年輕人說:“我現在是八路軍騎兵連的副連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