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3 / 3)

在後方的學習班裏,你還算是個讓人放心的人。

從後方回來後你沒再去A城,那樣就太過明顯,太令人生疑了。每隔半個月,總有一個人化裝成走村串鎮的郎中,從山下經過,在一棵被雷劈過的鬆樹前徘徊。他把你事先放在那裏的情報取走。那些情報對張武厲來說,沒有一點兒用處。我知道你在做這件事時是痛苦的,矛盾的,你害怕一旦你不聽從張武厲的安排,他會把你在A城的所作所為公諸於眾。因此,在這段時間裏,你的精神狀況很不好,你時常在夜晚失眠,一想到自己的過失,你就會不自覺地歎氣。別人都睡下後,你會走到外麵,對著夜空偷偷地哭泣。你是在後悔,卻無法挽回。你讓我可憐又可恨。現在,攻城的準備已經就緒,A城,就要得到解放了。這一天終於到來了。所以,你也要接受黨和人民的審判了。

“我從來沒有背叛過你。”這是張彩芸最後的表白。她的表白軟弱無力。她還是抱著殘存的一點希望看了看老楊,她的眼神裏,有太多的請求與悔恨。但是老楊,根本沒去看她的眼神,他從桌子後站了起來,徑直走到了門口,對一直筆直站在那裏的衛兵說:“把門鎖上吧。”

她被關押了兩天。兩天的時間裏,她想到最多的還是老楊,她已經忘記了東清灣什麼樣子,忘記了A城,忘記了玲瓏塔上的張武備,她隻記得老楊。她記得與老楊的第一次邂逅,記得他們在延安的每一天每一刻,她記得老楊的每一句令人振奮的話。老楊的話在她的耳邊縈繞,在她的腦子裏生長。她要寫信。她請求給她紙和筆,還有蠟燭。這一切都得到了滿足。兩天的時間,她坐在地上,把紙鋪在自己的膝蓋上,寫啊寫,兩天兩夜,她都沒有合眼,睡眠仿佛已經遠離了她。她根本不感到疲倦,她不停地寫,她要給老楊寫信,她要從他們倆偶然的相遇寫起,她要把被炸沒了的信全部都補上,她要寫對一個男人刻骨銘心的愛。在泉湧一般的文字裏,以前的生活點點滴滴地浮現出來,逼真地塞滿了小小的屋子,那間不大的屋子,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就是她愛情的全部,就是她記憶的終結。

當她從關押室走出來時,並不強烈的光線像是針一樣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的身體晃了晃,被旁邊的老楊扶了一下。在執刑之前,她把一大摞信交給了老楊,她淡然一笑說,其實還有很多話沒有寫,沒有時間了,隻有來世了。臨死前她隻有一個要求,就是讓老楊再抱一抱他。老楊猶豫了一下,還是揮了揮手,“算了吧。”他說。

那天黃昏時分,張彩芸被當成叛徒處決了。老楊沒有去處決的現場,他呆呆地坐在自己的指揮室裏,聽到了山背後傳來的沉悶的槍聲。他的身體因為槍聲而抖了一下,也許他想到了什麼,也許,腦子裏隻是一片空白。

解放後,我母親曾經陪同張彩妮去那座山上尋找過張彩芸的墳塋,卻沒有找到。

24.A城的節日

A城,風雨欲來。

張洪庭站在張府的院落之中,他的神情落寞而感傷,他抬頭看了看那座高聳的塔。建塔的工人們,因為風聞八路軍就要攻城的消息,早就逃得無影無蹤了。他一生中最輝煌的事業隻剩下一個塔尖。不一會兒,他的脖子就酸了,塔太高了,站在塔下麵,都看不到塔頂的樣子,似乎是一座已經完成的塔。“武厲,武厲。”他大聲喊著。他的聲音在院子裏來回轉了幾個圈,卻沒有人回應。他明明看到了院子裏人影幢幢。他叫住了管家老劉。管家滿頭大汗,哭喪著臉說:“老爺,家人都跑了一半。他們都說……”張洪庭嚴詞問:“說什麼?”管家囁嚅道:“都說,都說,城破了,老爺一家可要遭殃了。”張洪庭抬手就給了管家一耳光,“你這烏鴉嘴。遭什麼殃?老爺一沒偷二沒搶,我的家產都是我一生奮鬥得來的,我遭什麼殃?誰能把我怎麼樣?他八路軍也得講理呀。”管家捂著臉:“老爺,做兩手準備總是好的。你看看城裏那幾家富戶,都快跑光了。聽說綢緞莊的李老板,跑到了香港。”張洪庭說:“我哪兒也不去,我守著我的塔。去把武厲給我叫來。我找他有事兒。”

臨近中午,張武厲才麵色陰沉地回到張府。“爹,找我有什麼事兒。八路軍快要攻城了,我有很多事需要做。士兵們軍心不穩,一不留神,他們就會趁機溜號,少幾個人就少了戰鬥力。這個時候,正需要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