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3 / 3)

啊!這是全城人的驚呼。

這就是行刑的終點,用花燈裝點的張武備,在塔的上方。在隨後的許多天裏,懸掛在塔上的張武備,他的周圍被燈籠散發出來的淡淡紅光所映襯著,光怪陸離,夜晚中的張武備便像是飄浮在雲中,輕飄飄的。而那座塔則完全隱沒在了黑暗之中,被人們遺忘了。更為壯觀的光芒並不僅僅局限於塔上,城市裏,那些移動的人流,也很快地加入到了光芒之中,一隻花燈,兩隻,三隻,十隻,一百隻……像是光芒的傳遞,城市被一隻隻的燈籠激活了,它們提在人們的手裏,掛在庭院的門口,挑在屋頂,從塔上,向全城的四處蔓延,光的線路,鋪滿了每一個角落。花燈,徹夜長明,A城,成了燈的海洋。

登上塔的最頂端的張武厲與張武通,看著星星點點的A城,有些不能自持。張武通說:“此時,我才感覺這個城市是透明的。我有些陶醉了。這是秩序的力量。你看看,我們的刑罰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張武厲仍然不那麼自信,他反問自己的哥哥:“掛在塔上麵的那個人真的是那個叱吒風雲的遊擊隊長嗎?”

張武通拍拍老弟的肩膀,“放鬆點吧,享受這個美妙的假期吧。別總是那麼緊張,神經別總繃得那麼緊。”

那天晚上,他們破例在塔端享受了那個花燈的海洋,他們喝得酩酊大醉。這是緊張的張武厲第一次被酒精擊垮了意誌,被濃濃的醉意所模糊的視線,歪歪斜斜的,有一點兒超然。

喝得大醉的張武厲,想要策馬過城去東城的淨心庵變得極其困難,所有人都認得他那匹高頭大馬,所有人也都認識張家的二少爺。所以他放棄了騎馬,他還忍痛割愛地舍棄了軍裝,他穿著便裝,一身酒氣地穿行在燈光閃爍的大街上,那些光,彙成一條河,他感覺自己從塔上一下來,就像劃著船在走。他的夢遊,因為遍布全城的花燈,是一次明亮的夢遊。他幾乎走了一整夜,才來到淨心庵外,他看到,淨心庵的門外,也掛著兩盞紅紅的燈籠。

從正月十五一直持續到正月二十八的花燈,把城市的夜晚照亮了十四天。光明像是一條條的小溪,在玲瓏塔上彙成了一條光的大河。大河滔滔不絕,直到張武備的突然消失。張武備的突然消失沒有任何的征兆,全城的人都以為他會一直掛在那裏,呈一個象形的“大”字。而花燈也會一直地存在著。

“他去了哪裏?”

“他去了天堂。”

“不對,他去了平原。平原才是他的家。”

我母親說,她看到他們在黎明之前偷偷地把他放了下來,據我母親講,她聽到哥哥們在說,是日本人感到了非比平常的恐懼,他們被城裏那種昂揚的光明震懾了,於是下令仍陶醉在勝利的喜悅中的張氏兄弟結束這場毫無意義的花燈表演。我母親親眼看到了被放下來的張武備,她說,像是從廟裏拆除一尊佛像,硬硬的,直直的,像是一個標本。他們趕在天亮之前把他運出了城外,在荒郊野地裏埋葬了他。

丁昭珂說,他變成了一隻雄鷹。我看到了。那是正月二十八的夜晚,他從塔壁上騰空而起,飛向了烏黑的天空。他飛過的痕跡,留下了美麗而明亮的軌跡。在長達十四天的時間裏,丁昭珂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塔上的張武備,她強迫自己不要睡覺,要一直盯著他。她說他一定能看到她,感覺到她的目光。

美國女記者碧昂斯在書中說:

他就那麼一直懸掛著,保留在我永遠的記憶中。每每想到中國,想到他,他都是保持著那樣的姿勢,好像他一直就那麼生活在那座塔上,不,確切地說是懸掛在那座塔上。他在那裏戰鬥、生活,高高在上,脫離大地,卻又痛苦不堪。他使我想到了兩個人物,一個是伊卡洛斯,那個希臘神話中的人物,他和父親代達羅斯,用蠟和羽毛做成翼逃離了克裏特島,而他卻因為飛得離太陽太近,雙翼上的蠟在熾熱的太陽光照射下融化而落入水中喪生。另一個是中國本土神話傳說中的誇父。善於奔跑,並立誌要追趕上太陽,他與太陽一起賽跑,追趕到太陽落下的地方,焦渴難耐,喝幹了黃河和渭河的水,又去北方的大湖喝水,未趕到大湖,便渴死在路上。